我是顾泽

九,夜雨闻铃肠断声


深夜的医院走廊,手术室的灯还在闪,张心雨坐在长椅上,手紧紧地攥着自己的手包,手术已经进行了一个半小时了,张心雨一动都没动过,在这个一片冷白色的空间里,时间就像胶水一样缓慢而粘稠,令人窒息。

“要不是我坐在你旁边听到你呼吸,我都怀疑我身边坐着一个木乃伊。”王盈翘着二郎腿,百无聊赖的玩着手机。张心雨心力交瘁,精神恍惚,她很想回头骂王盈一句,但是当她转头的时候,从脊背和颈椎传来的刺痛让她猛地吸了一口气。

“我说了,你已经僵在那里半晚上了,”王盈头也不抬,“放松一点,别伯父还没出来,你进去了。”

张心雨看向王盈,半晌,挤出了一句:“王盈,谢谢你。”这次她父亲突然病倒,她得到消息就往长安赶,王盈这个家伙二话不说就跟了来,看起来她就是跟着张心雨跑前跑后,什么都没做,甚至多数时候就坐在张心雨身边看手机,但没过多久张心雨就发现,这一次父亲入院,几乎所有事情都出乎意料的顺利,原本几乎不可能临时订到的机票、恰到好处出现的快车,最好的专业医院,异常顺利的入院手续,刚好空出来的床位,凑巧充足的血库,正好预约到的专家……一切的一切都实在是太过顺利,以至于连一颗心被父亲的病情死死抓住无暇他顾的张心雨都感觉出了不对,直到有一次她偶尔瞥到一个高挑的红衣女人在跟医院的副院长叮嘱着什么,她也就验证了自己的猜想,因为那女人是王盈的姐姐。

其实张心雨有时候都在想,同一对儿父母怎么生出这样天差地隔的一对女儿,虽然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漂亮眉眼不容置疑的证明着她们的血缘,但两个人的气质……怎么说呢,如果她姐是高傲的天鹅,那王盈就是短腿的柯基。

而现在这只已经陪在她身边几十个小时的柯基头也不抬的盯着手机上的八卦新闻,无声的点点头,收下了这句道谢。王盈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张心雨的父亲因为操劳,加上不在乎自己的病情,长期耽误治疗,身体状况已经很糟了,击倒他的直接原因是心脏,虽然手术本身没什么难度,但是多脏器衰竭的现实让手术失败的几率高的惊人,再进手术室之前医生就已经跟她们说明了风险,但是人到了这个时候,又有谁会放弃最后的一点希望呢?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王盈就被纵横商界的父辈们教导理性的看待问题,等到入灞陵师门,谋脉首先教的就是如何揣摩和调纵人心,从弗洛伊德到勒庞,从鬼谷到韩非,人心研究久了,自己的心也被打磨的如铁镜般光滑冰凉,虽然她很想安慰张心雨,但是应该怎么开口呢?王盈思前想后,放弃了这个打算,干脆就这么静静的坐在张心雨身边。

时间就这么一分一秒的过去,医院的走廊里安静的令人害怕,张心雨起身,又坐下,踱步,又站住,仿佛每一秒都被故意的拉长了,一同拉伸撕裂的还有已经被压力和焦灼压到极限的神经。

终于,门开了,白色的身影背着白色的冷光。

无声的鞠躬。

张心雨的世界塌了。

多年以后张心雨甚至都记不起自己是怎么走出医院的,也许是由于当时的她实在是太过心力交瘁,她像是在冰海里游泳的鱼,眼前的一切都是清晰的,但是感受却仿佛被冰冻了,人的记忆总有自我保护的机制让我们自觉不自觉地去避免那些痛苦,让那些经历变得不真实、不准确,让我们不至于在剩下的生命里,因为曾经的伤痛而辗转反侧,折磨致死。

王盈看着张心雨签完了一个又一个字,办完了所有的手续,这几天以来这个高挑的女孩消瘦了很多,原本明媚的圆脸上蒙着一层不健康的灰色,走路都在摇晃着,仿佛下一步就要虚弱的摔倒,但是她没有,她一步一步的走着,就像是一只折了翅膀的白鸟,落在尘土里,疼的撕心裂肺,却还是在一点一点的往前走,王盈开始有了一种久违的感觉,她曾经怀疑自己不再会对别人的痛苦感同身受了,但她发现自己错了。

初夏的长安下雨了,医院院子里的白杨树沙拉沙拉的响着,张心雨站在医院大楼的走廊下,呆呆的盯着街灯下被雨滴打的丝丝环漾的积水。

王盈走过去,撑开一把伞举高了挡在张心雨的头顶,看着王盈吃力的把手臂举高,张心雨叹了口气,把伞接了过来与王盈一起走进了雨中,王盈伸手环着张心雨的腰,抬头看着她苍白的嘴唇和疲倦的眼睛。

“张心雨”

“嗯?”

“撑下去,我的朋友不多的。”

张心雨低头,看着王盈少有的认真表情,移开目光,低低的应了一句:“好。”

两个人坐在车里,王盈一言不发地开着车,车里没有放音乐,只有雨刮器、引擎声、雨点落在挡风玻璃和车顶棚上的声音,窗外黄色的路灯灯光被车窗上的水珠折射成斑斓的光点,在昏暗的车厢里游动。张心雨坐在副驾驶,脑袋靠着车窗,玻璃凉凉的。她回头看着王盈的侧脸,侧面白色的亮光打过来,勾勒出她柔和的面部轮廓,长长的睫毛轻颤如蝶翼。

但是,这光是不是太亮了一点?

突然王盈惊声尖叫起来,刺耳的刹车声伴着巨大的冲击力和碰撞的巨响,整个世界瞬间腾空震荡,视野像是玻璃一样破碎飞散,强光侧射进来填满了整个空间,然后就陷入黑暗。

 

魔都。 

於佳怡从包里掏出磁卡钥匙推开了洪珮雲家的门,空气里弥漫着烈酒的味道,让於佳怡皱起了眉头。

偌大的客厅里没有家具,只有几个坐垫和小沙发零散的扔在实木地板上,空调呼呼的吹着冷风,外套和高跟鞋随意的乱扔在地上,高高的落地窗前,洪珮雲光着脚坐在地板上,靠着一个米白色的小沙发,小小的缩成一团,白色衬衣的领口解了两颗扣子,眼睛里一片灰色的朦胧,时间已经快要傍晚,加上天气阴郁,窗外的天色已经很暗了,对面的公园里,街灯已经朦朦胧胧的亮了起来。於佳怡打开窗边的落地台灯,暖暖的橘色灯光亮起来,洪珮雲头枕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个玻璃杯,里面的冰块已经化的干净,与残存的酒液混合成浅浅的淡色,一个见底的的酒瓶歪脚边,浅蓝色的酒液流的满地都是,於佳怡从地上捡起酒瓶凑在鼻子边,一股浓烈的刺激气味冲上额头,刺的她猛地皱起了眉头——龙舌兰酒。她低声骂了一句:“不知道自己怎么死。”她伸手去推洪珮雲,却猝不及防的被一把攥住了手腕。

洪珮雲轻轻的扭过头,眼睛却还是拢不起焦点,於佳怡从洪珮雲的眼底看到了绝少出现的疲惫和颓弱,洪珮雲的声音低低软软的:“於佳怡,帮我倒杯水嘛,我渴。”

於佳怡看见洪珮雲神志还清醒,也就放心了,她走到厨房里的冰箱边,拉开冰箱门,却发现里面空的吓人,除了几瓶瓶装水,食材饮料一概不见,於佳怡拿了两瓶水走回客厅,把一瓶水贴在洪珮雲脸上,冰凉的触感一下子从皮肤刺入,洪珮雲一个激灵睁开眼:“於佳怡,你要死啊。”说着软绵绵的伸手,拿过水瓶拧开喝了一口。

“呵呵,不知道谁要死,”於佳怡坐在洪珮雲背后的沙发上,也拧开手里的瓶盖,“洪珮雲你酒量见长啊,Tequila龙舌兰,你想不开要自杀直接推窗户跳出去还快些好吧。”

“哎呀,於佳怡,你这个人怎么这么烦人啊,”洪珮雲蛮不耐烦的摇了摇头,“我就喝了一丁点儿,你就别废话了……我头疼。”

“活该,让你喝成这样,你平常哪里会喝酒,买了这种烈酒来喝,不是自己找罪受吗?”

“哎呀,不要你管……”洪珮雲挣扎着要自己站起来,但地上洒的都是酒液,加上她久坐又肢体发麻,身子还没离地就一个不小心歪倒在沙发边上,於佳怡正想笑她,却看见他侧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吓了一跳,赶忙过去看她。她蹲下,洪珮雲的脸背着光,有眼泪从紧闭的睫毛间流出来。

於佳怡咬了咬下唇,轻轻的叹了口气,伸手去拉她:“洪珮雲,你起来,你先起来,地上凉,都是水,你这样躺着不行的。”

洪珮雲一言不发,紧紧地闭着眼睛,薄薄的嘴唇抿着,无声的流泪,於佳怡拉不动她只好跪在她身边,双手捧起她的头让她枕着自己的腿,给她理顺散乱的头发:“好了,我知道你难受,我知道。”

洪珮雲轻轻地啜泣着,肩膀轻轻地抖动。於佳怡看着落地窗上灯光映出的剪影,低低的叹了口气。洪珮雲很少表现出自己的软弱和悲伤,这小屁孩总是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骄傲和死要面子的坚强,她永远挺直着肩背,明亮热烈的像是太阳的光。但於佳怡知道,她又何尝不是在掩藏着什么呢?洪珮雲是一个普通工薪阶层家庭出身的孩子,凭着自己的努力进入了帝国最高的学府,工科出身的她踏入政坛时也顶着巨大的压力,但她怀着一种令人惊讶的倔强和坚持一点一点的学着繁冗事务,最终赢得了认可,能与天赋不凡的费沁源并称双璧。

其实於佳怡知道,洪珮雲根本不适合做政治,她像是一卷打磨的铮亮的弹簧钢,明净、纯粹、倔强,怎么也不肯改变自己的形状,不管受到多大的压力也要用尽全身力气保持自己本来的样子,直到彻底耗竭。但於佳怡又不由得被她的纯粹吸引,洪珮雲就好像完全不准备给自己留退路的样子。她几乎不在家里做饭,偌大的酒店公寓只有一张床常用;她也不像其他宪政同盟的议员一样储备自己的政治基金,活动经费从来是严格的合账报销;在於佳怡眼里,洪珮雲把自己变成了一支离弦的箭矢,一往无前,那种纯粹和坚决令人心折。

她能理解洪珮雲的痛苦,洪珮雲很少关心党内的内务,虽然她和陈音的关系一直不错,但这也意味着当陈音的画皮揭开的时候对她的冲击同样巨大,如果说宪政同盟内部的乱象只是让她气愤的话,费沁源近乎临阵脱逃的置身事外,与宪政同盟成员们各怀心思的私自算计就让她看不到希望。一个人把自己的一切都投入了一个目标的追求,却发现自己身边的人实际上并不与自己同行,那些被自己引为同志和朋友的人,实际上并不珍视自己视为生命的目标和理想,那种孤独感和灰败感让人绝望。

看着洪珮雲英气的眉眼和长长的睫毛,於佳怡伸出手指,轻柔的划过她紧蹙的眉头,紧闭的眼睛,高挺的鼻梁和苍白的脸颊。洪珮雲睁眼看着於佳怡,模模糊糊的视线里,那双笼着水烟的桃花媚眼在橘黄色的灯光下波光流转,她看到於佳怡的脸越来越近,直到遮蔽了整个眼睛,世界暗了下来,她的嘴唇是凉凉的,唇膏带着一丝丝的甜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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