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顾泽

四十九,门里桃夭梅柏质


魔都,次相官邸。

魔都的冬日,幽晦而多雨雪,太阳总是被氤氲在浩大江海上空的厚重积雨云和弥茫的湿冷水雾隔绝。即便在罕见的晴朗天气里,阳光也显得苍白而孱弱,虽然明亮却实在是没什么暖意可言。在这种清冷明澈的日光照射下,官邸院墙后的松柏苍郁深绿,色调冷的如同门前的石阶。

万丽娜推开车门,深红色的鹿皮踝靴踩在熟悉的鹅卵石小径上,司机从后备箱里拖出一只巨大的行李箱交给万丽娜,面无表情地向万丽娜鞠了个躬,转身钻进驾驶室里,发动汽车离开。

万丽娜定定地站在原地,感觉有一丝恍惚,而这种陌生感在那位熟悉的老人迎出大门的时候甚至达到了顶点,在一瞬间万丽娜仿佛感觉自己是一个初次登门的陌生客人。那位老人依旧衣着朴素,站在门廊下,神情恭谨,目光里却带着狐疑,但他的目光移到万丽娜身边那个巨大的行李箱的时候,却又闪过一瞬间的愕然,乃至欣慰和感激。

万丽娜拾阶而上,老管家一如既往地跟在身后亦步亦趋:“娜小姐,这次过来多住几天?”

年轻的姑娘伸手拂过小径边苍翠的常绿灌木,语气跳跃,轻描淡写:“这次回来住下,就不走了。”

老管家罕见的有些错愕,他显然花了一点时间才明白这句话意味着什么,只是低头在前引路,过了几秒才点头应是。

“这两天……李艺彤……怎么样。”万丽娜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一些,但她知道,这点把戏对于身边这位世事洞明的老人没有什么用。

李艺彤,当然很艰难。

两天前的那个晚上,南部联盟突然召开发布会。

黄婷婷和冯薪朵肩并肩地站在新闻厅的紫色帷幕下,面对全国电视媒体的镜头发表声明的时候,万丽娜就站在冯薪朵的背后。

“这段时间以来,南部联盟党内出现了很多问题,在帝国朝野造成了很不好的影响,也辜负了信任我们的选民”,冯薪朵平视前方,语气严肃而沉重,黑曜石般的眼睛在如流水般闪烁不断的闪光灯下一片虚光,“我们在这里代表南部联盟向社会各界表示道歉。”

两人双双鞠躬,在演讲台后方,一色黑正装的南部联盟干部们齐齐欠身九十度,动作整齐如刀裁。万丽娜被夹在易嘉爱和陈问言之间,不得不跟着一起鞠躬,整个新闻厅里,空气凝重的如同粘稠的胶水,让人呼吸困难。只有连续而密集的快门声诡异的响着。

良久之后,台上的众人站直了身子,万丽娜死死地咬着下嘴唇,她并不知道自己的眼睛已经洇上了一层红霭,她更不知道,后面还会发生什么。

“除了要向大家道歉之外,我和婷婷还有另一件事要宣布。”冯薪朵深吸了一口气,试图调整自己的情绪和措辞,“我们知道,社会各界不仅在关注着南部联盟在这件事情上的态度,也希望我们能对现在朝野舆论的诸多质疑作出回应,稍后新闻中心将会发布南部联盟官方的表态。”

“而从我和婷婷个人来说,由于我们工作的失职,对于此次事件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所以我们打算在这里……引咎辞去党职。”

安静,偌大的新闻厅如同封冻的冰湖,令人窒息的安静在无边无际的蔓延着,媒体的记者们甚至都忘记按动快门。

但这种安静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压抑不住的议论声如同炸开的蜂群一样充满了整个会议大厅。

“这不是一种推卸责任,我们经过了深入的讨论,最终做出了这样一个决定,从我们的精力包括工作的重心等方面我们都认为不再适合继续担任党主席和党鞭的职务,而应该把位置让给更合适的人选……”黄婷婷脸上挂着公式化的微笑,向媒体解释着。

但其实几乎没有什么人在听她说了什么,毕竟很少有人能在这样的冲击之下维持理智的思考。万丽娜站在冯薪朵身后,看不见冯薪朵的表情,只感觉像是被一柄无形的大锤捶在胸口,眼前充斥着媒体席上闪烁不息的镁光,眩晕感中混杂着令人呼吸困难的痉挛。她死死地咬着自己的舌尖,才能勉强在媒体面前保持基本的仪态,但她眼睛里洇着的绯色水雾还是出卖了她的脆弱。

万丽娜很久之后才有勇气回忆那一晚的事情,也许是后悔自己什么也没有做,也许是自责于自己的后知后觉。不论如何,她在一个最近的位置目睹了一切,却无能为力,只能充当一个看客。

会议散后,她没有参与媒体活动,独自一人走出南部联盟党总部的大门,湿冷的空气随着呼吸充满了胸膛,细密的雨丝夹着纷纷的雪花,在明亮的暖黄色灯光下,如同罩着稀疏的纱幕。万丽娜轻轻推开走上来给自己打伞的秘书,自己走下大厦门口的高高台阶,庭院里高大的橡树落叶满地。她转身抬头,看向这座高大宏伟的灰色砖石建筑,夜晚阴云四合的天空被魔都市中心的灯光映成深紫色,雨丝和雪花沾在头发上,呼出的白汽缓缓上升,在寒冷的空气里消散无踪。

万丽娜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天真烂漫,只能跟在李艺彤和冯薪朵背后的小女孩了,多年的政坛沉浮已经把她锻造成了一个合格的议会政治家。她很清楚冯薪朵和黄婷婷的表态意味着什么,冯薪朵最终做出了选择。从卡黄的矛盾被掀到台面上来开始,冯薪朵一直稳坐钓台,她打定主意只会支持胜利者,而不在胜负分明之前入场。现在,在南部联盟权力结构最顶端非此即彼的岔路上,她作为南部联盟的掌舵人,已经将决定性的筹码投在了属于黄婷婷的一端。她认定在这一连串的事件之后,李艺彤已经事不可为,因此她不但选择了自己的立场,还与黄婷婷一道对李艺彤挥出了最后一击。

党主席与党鞭的共同表态,没有什么比这更能代表南部联盟的态度。冯薪朵和黄婷婷双双辞去党职,表面上是承担自己工作失职的责任,本质上宣示着南部联盟对此事件的定性以及整个党团与李艺彤的割裂,这对于正身处如山黑潮的漩涡中苦苦挣扎的李艺彤无异于致命一击,在这个当下失去党团的支持,意味着她失去了最后的依靠。在帝国政坛,她已经没有盟友,就如同一条孤独的巨鲸,在深不见底的汹涌黑潮中艰难逆行,孑然一身,伤痕累累,血流不止,举目皆敌……所有人都在等着她倒下,然后冲上去分食一杯羹。

万丽娜知道,自己没有理由去指责冯薪朵,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冯薪朵的选择无可厚非,不管是从南部联盟的党团利益还是从她自己的个人政治利益而言,选择与黄婷婷合作是唯一的选择。而黄婷婷自然没有理由白白将来之不易的胜利成果拱手与冯薪朵均分,冯薪朵奉上的血酬当然要从李艺彤身上来。李艺彤为冯薪朵搬开了通向相位的绊脚石,但当更进一步的许诺被黄婷婷摆在桌面上的时候,作为帝国最顶端的政治家,她的选择无可厚非。

万丽娜把思绪从回忆当中抽回来,尽管这些事情才过去了一两天,但记忆的隧道悠长的仿佛多年之前的旧事,蒙着让人逃避的阴暗尘土。清冷的阳光从屋檐下悬挂的竹帘中透过,撒在深褐色的木地板上。万丽娜跟着管家走在曲折的木质回廊下,伴着橐橐的足印,听着那个老人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两天的近况。

“那天晚上,相臣在电视机里看到了消息,气的把桌面上的东西都砸了个粉碎,然后就坐在那里,黑着灯,一动不动地盯着电视屏幕,眼睛里全是血丝,老身跟了相臣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她这样……委实把老身吓的够呛。”

万丽娜其实很能理解李艺彤,曾艳芬这个级别的政治家现在变成了同归于尽的炸弹,局势本来已经够糟糕了。就在自己左支右绌的时候,曾经合作无间的党内巨阀突然挥刀相向。自己履行承诺为冯薪朵搬开通向相位的拦路石,得到的回报却是这样。即便抛开满盘皆墨的死局不谈,这件事情本身就已经足够令人绝望和愤怒。

“但是没过多久,相臣就从屋里出来,叫人召集幕僚开会,她和几位先生在茶室里谈了一晚上,灯一直亮着,老身在外面守了一晚上,也不知他们谈了什么。”

万丽娜听到这里,原本忧心忡忡的她担心突然散去了大半。李艺彤,还是那个李艺彤,她的狂热和坚韧一如初时。这个人完全不知迷茫和颓废为何物,不管面对再大的挫折和挑战,虽然她还是会被情绪一时左右,却永远能迅速地调整回来,面对现实,寻找破局的方法。

“从那天晚上开始,相臣已经连着工作了三十几个小时没合过眼了,饭也不好好吃,就靠烈酒和营养液撑着,不断地开会,约见人,好笑的是,那些财阀代表和媒体人有些居然开始推脱有事或者生病不来。”老管家发出一声半是嘲讽半是无奈的苦笑,“放在以前,次相要见,这些人都恨不得插上翅膀飞来,能在会客厅外面的茶室等上整整一天,连杯茶都不用。可是现在……娜小姐你也看到了,门口清冷得很。这人情世事,炎凉如此,老身这么大年纪了,也算看多了,只是……这老天爷到底要让相臣受多少罪啊……”

万丽娜默然不语,只是跟着老管家走着,穿过长长的回廊,庭院里的池塘边,衰黄的蒲苇浸在水中,青黑的岩石底把悬伏在池底的锦鲤衬的分外鲜艳。

说话间,老管家停在一扇门旁。那栋单独的二层建筑梁柱绯红,优美的歇山顶飞檐高挑,这是府邸旧主人女儿的闺阁,李艺彤搬进这座官邸之后,这里就理所当然地成了万丽娜时常来小住的居所。万丽娜走进熟悉的房间,尽管建筑是和式的,陈设却充满着简洁的现代感,堂屋尽头,四面落地玻璃拉窗外,一个木制的小露台面向一泓清水,而在池塘尽头,错落的青黑岩石之间,一座石龛旁,那株桃花已经落尽了叶子。春天那株桃花开的时候,整个院子里都是缤纷落英,池塘的水面都被盖成粉红色。万丽娜喜欢在春夜里在露台上饮酒,听晚风穿过桃花枝头的声音,想来冬天已经过去了大半,距离桃花开的时候,也不远了。

“老身年纪大了,说起话来絮絮叨叨,娜小姐莫怪。”老管家向万丽娜浅浅地鞠了一躬,“您来的突然,相臣这会儿应该还在开会,您且休息一会儿,我去跟相臣说……”

万丽娜转过身来:“不必了,这会儿也快到午饭的时间了,您让厨房做一点李艺彤爱吃的,我一会儿给她送过去。”

老管家欠身应是。

 

会客室。

这座高梁广殿的建筑四面拉门紧闭,清冷明亮的天光从天窗里投下来。

李艺彤坐在“剑指一番”的墨扇下,面前的八尺案上,文件材料、几部电话和笔记本电脑乱糟糟地堆成一片。偌大的会客室杂乱的几乎无处下脚,堆积如山的文件东一堆西一堆的扔在兰草地席上。次相幕府中最精干的核心成员们围在几张矮桌边,埋头梳理着各方态度,试图从结成的死局中寻找可能的突破口。

这些精英们此时也顾不上往日严整肃穆的形象,一个个和次相一样,解了衬衣的领口,蓬头垢面,黑眼圈拉到颧骨。他们当中的多数人都已经跟着次相一起连轴转了两天一夜,几乎没有休息。其实早在这之前,次相幕府的运转就已经严重过载,从燕平新闻发布会的事情之后,媒体、财阀、财政部的日常工作,方方面面都离不开人,整个团队的人力捉襟见肘。而现在能抽调出来应付眼前局势的,也只有这几个人而已了。

李艺彤在南部联盟官方发布会的当晚,连夜约见了十几个负责各项工作的核心幕僚,他们的职责太过重要以至于不可能扔下手头的日常工作前来应急,李艺彤只能寄希望于这些自己一手提拔的干部们能忠于职责和立场,坚守自己的岗位。

其实李艺彤的幕僚当中不是没有人动过其他心思,但那些次相幕府的核心成员,身上早已经打上了磨灭不去的烙印,一辈子的功名和理想都系于一人,在这个举目皆敌的情况下,他们也没了其他选择,只能跟着李艺彤一起拼到底。

突然,会客室门口响起了敲门声,李艺彤亢声呼喝:“谁!?”语气里夹杂着不耐烦的暴躁。

拉门被拉开,老管家走进来,闪身让出一个娇小的和装身影,万丽娜捧着一个托盘,举步迈进屋子,从天窗里洒下的明亮阳光照在她身上,笑容如春日般明艳。白色绸地的和服上,织锦的桃花绚烂张扬。

“相臣大人,加班不吃饭,还不让人劝了。”万丽娜甩了鞋子,穿着白袜踩在地席上,灵巧地绕过地上堆得满坑满谷的纸堆。

李艺彤看着这个从光里走出来的明媚女孩,先是疑惑,然后是惊讶,最后眼睛里沉淀成一片冰冷的灰色。她往圈椅里一靠,语气冷的像是经年的锈铁:“你来干什么?”

“来喊你吃饭。”

“冯薪朵让你来的?”李艺彤歪着头斜睨着万丽娜,语气里满是嘲讽。

“我自己来的。”

“来干什么呢?”

“不干什么,就陪着你。”说着万丽娜跪坐在桌前,把托盘放地上,伸手拿走那只喝了一半的烈酒瓶子,在八尺案上腾出一片空地,把托盘放在李艺彤面前,“就陪着你,哪怕只是给你挑灯添酒……”

说着她毫不避闪地看着李艺彤那布满血丝的眼睛,坦然地承受着那里面的怀疑、讥讽、愤怒和责难。李艺彤突然语塞,她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以敌意面对万丽娜。或者说,她也不该以敌意面对万丽娜。

“冯薪朵做了她的选择,我也做了我的,我的选择就是陪着你,哪怕只是陪你吃饭。当然,如果次相大人另有大用,小女子怕是也推脱不得了……毕竟我把南部联盟协商会议的授权印章、我自己公寓的钥匙和司机秘书全都还给冯薪朵了,现在我也没地方可去。”

老管家走过来,对李艺彤附耳说了几句话,李艺彤惊讶地看着万丽娜,她的眼睛明媚而坦诚,在明亮耀眼的冬日阳光下,娇颜如花。

对视半晌,李艺彤眼睛里的尖锐和冷厉一点点融化掉,最后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瘫在了椅子里,她闭着眼睛,无可奈何地吐了一口气出来,歪头对着呆在原地全程状况外的幕僚们喊道:“还看什么呢?大小姐来了,散会吃饭。”

“不用了,我让厨房做了点便饭,委屈各位先生和次相一起将就一下,你们吃过饭可以继续。”说着万丽娜对老管家点头示意,几个佣人捧着餐盒走进来,揭开盖子,里面是香气扑鼻的粳米粥和精致的时蔬小菜。已经熬得头昏脑涨,胃都麻木了的在场诸人突然觉得一股饿劲儿从腹部直冲口腔,有人已经开始咽口水了。

看着和幕僚们一起低头喝粥,一言不发的李艺彤,万丽娜无奈摇头笑了笑,用只有李艺彤能听见的声音说道:“不管你在哪,我都陪着你。”

李艺彤闭着眼睛,埋头喝粥,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番外:

南部联盟党总部,主席办公室。

一个穿着制服的男人站在冯薪朵办公桌前,把一个鼓鼓囊囊的文件袋放在办公桌上:“主席,万议长把我和她的秘书一起炒了,顺便她让我把这个东西交给您。”

冯薪朵在堆积如山的文件中忙着批批改改,连头都没有抬:“好,知道了,把东西放在那边茶几上,没什么事的话就先去吧。”

“是。”万丽娜的司机略微一含身,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冯薪朵抬起头来,看着被带上的办公室门,手里的笔停了下来,钢笔尖搁在纸页上,洇出了一点不大不小的墨渍。

她把手里的文件和笔往桌上一扔,缩进高背椅里,把脸深深地埋在手中,深深叹气,良久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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