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顾泽

四十七,寒声一夜传刁斗

魔都,黄婷婷官邸。

魔都的冬天气候湿冷,阴冥而多雨雪,沉郁的铅云半垂在江海交接的天幕尽头,雾蒙蒙的湿气徘徊在这座城市的上空,在江畔摩天大楼的顶端氤氲不散。那些冰冷而宏大的钢铁和混凝土结构浸沉于江天上空的积雨云中,在数百米的半空,只剩下深邃而模糊的幢幢阴影。

窗外的小街上非常安静,纷纷洒洒的冷雨细雪时下时歇,树木早就落光了叶子,只剩下嶙峋的深色枝干叉叉丫丫地伸向阴云四合的天空。稀稀落落的行人撑着伞,裹着外套步履匆匆。

黄婷婷端着咖啡杯,靠在书房的窗边,轻轻地吹着稀薄的热气,看向窗外的街道。在背后的书桌前,何晓玉眉头紧锁,埋头飞快地翻看着媒体和公关报告,冰凉光滑的纸页在手指间刷刷地划过。她拿起一份文件刷刷地翻开,看了几眼然后又放下,拿起另一份文件,反复良久。

最后何晓玉摇摇头,无奈地苦笑:“这个李艺彤真的是疯了,她自己搞出公关事件,倒来攻击我们,她的舆论团队简直像是疯狗一样,可是在公共舆论上我们的实力差的太远了,被压着打……”

黄婷婷只是耸了耸肩,仿佛早有预料:“你还记得我之前对你说的话吗?接下来我们的工作就是挨骂。”

何晓玉仿佛破罐子破摔一样把手里的文件合上,往办公桌上一扔:“我只是气不过,李艺彤的团队是疯了吗?所有反对李艺彤的都被当成了我们的阴谋。然后一本正经的反击……我们要是有这个本事,还能容她们走到这一步?”

黄婷婷转身,呷了一口咖啡,温融融的醇香从舌尖流进胃里,她微微舔了舔唇尖的泡沫,嘴角勾起一个薄薄的凉笑:“你要理解,李艺彤把事情做成那样,她的团队还能怎么办?我估计现在她的幕僚们正在抓狂呢……”

何晓玉闻言,也只能是展颜苦笑。

上周次相在燕平新闻发布会上的失态从舆论公关上说近乎灾难。代议制的基本原则要求公共权力的使用以社会共同体的同意为基础,由于直接民主的不可实践,因此才通过选举代表行使公共权力。议会作为民意的代表机构,其权力来自于人民的授予和让渡,因此议会理所当然地应当代表人民的利益去制定公共政策。虽然政党接受财阀政治献金、拿钱办事的潜规则大家都心知肚明,但如此赤裸裸地把桌面下的交易放到台面上来,将帷幕后的交易当做理所当然,仍然意味着对帝国民主制度和基本政治伦理的挑衅。毕竟当政客为了政治资源而将人民授予的公共权力当做筹码与资本进行交易,人民就没有任何理由相信议会的政客们还会代表自己的利益,代议制存在的基础也就不复存在了。

帝国民主化政风浸染多年,民主宪政之理念已经深入人心。即便君宪仍旧高悬于庙堂,但人民早已经理所当然地将自己视为这个国家的主人。他们把自己支持的政客推上高位时有多狂热,在受到背叛和羞辱的时候就有多么愤怒,他们只会毫不犹豫地把自己亲手塑造偶像砸碎,再踩上一万只脚,用最激烈的挞伐表达自己的愤怒。要求李艺彤引咎辞职的线上投票收获了近千万的支持,对李艺彤各种极端言论充斥着各大社交平台,指责李艺彤背叛作为帝国政治家的基本政治立场,如果让李艺彤宣麻领政,后果将不堪设想。示威人群在次相官邸、财政部和议会大厦门前在不断聚集,群众在群情激奋之下,与警方发生了数次冲突,各种口号和喧嚣昼夜不息。

除了民众的熊熊怒火,朝野一片铺天盖地的舆论声讨中,并不乏政治势力推波助澜的身影。次相的财税改革早已经危及到了地方政党视为禁脔的利益。从营改增开始,地方税源已经是日削月割,财政收入的萎缩帝国南北造成了诸多的社会问题,从秋天辽东大区地方政府违约,到冬天北方大区的煤改气事件,再到年底各道的医保丑闻,地方各党早已经怨声载道,只是迫于次相如山凝重的权柄威势,各方敢怒不敢言。但国税与地税合并的消息无疑是将所有地方政党逼到次相对立面的最后一根稻草,虽然这根稻草比房梁还粗就是了。国税与地税合并意味着地方议会税权被夺,对地方政党来说这无异于扼吭夺食:失去了赖以羁制财阀和企业的最重要手段,地方各党的资金来源将严重萎缩,各种活动的开展也将因此受限。对于正野心勃勃地扩张自己影响力的地方议会政治家们来说,这等同于直接宣判她们的政治前途死刑。因此,从燕平到广穗,从辽东到渝川,各大地方政党面对令人绝望的灰暗前途,终究还是克服了对次相权威的惕怵,以孤注一掷的决意投入这场舆论斗争当中。保守党、共和党、南穗青运、意志阵线,各党的舆论团队都已经超负荷运转。社交媒体、传统纸媒、广播电视,各家媒体的所有渠道火力全开,各种媒体人物和社会名流也已经顾不上暴露自己的政治立场,纷纷下场鼓噪。

次相的财政政策已经被各方学者批得体无完肤,受累于帝国政府高积累、高投资拉动GDP的传统模式,帝国宏观经济的发展结构转型困难;民营企业在要素配置中受到歧视,引起经济增长乏力;民生改善裹足不前,教育、医疗、住房等诸多的社会问题都被一股脑的倒在了次相的财政政策头顶。至于对李艺彤个人的政治操守和私人道德的攻击,更是甚嚣尘上。

如果说在此之前,帝国朝野舆论已经在各方用心各异的策动之下如汤鼎沸,李艺彤盛怒之下的失言就如同地壳崩裂引发的深海地震,掀起了横贯大洋的滔天海啸。汹涌的舆论巨浪冲刷着整个帝国政坛,从冠冕诸公到文牍屑吏,几乎每一个身处帝国政坛的人都对这种冲击感同身受。

身处风暴中心的次相和她的幕僚团队们却仿佛怀着与全世界为敌的豪壮,以可怕的资源投入这场战斗中,目标只有一个,就是黄婷婷。他们似乎笃信进攻是最好的防守,除了必要的对各方攻讦的回应之外,次相麾下的所有媒体资源都被调动了起来。在这些报告背后,在整个国家的舆论战场上已是血流漂杵。激烈飞扬的文字如同无数抵死搏杀的甲士在各个媒体平台短兵相接,巨量的资金和人力投入下,各方势力在倾尽全力地相互攻击,黄婷婷的宣传团队已经在短短一周时间花光了整个季度的宣传预算,但是面对对手在实力和组织上的绝对优势,还是节节败退。

而在这种背景之下,黄婷婷还在悠悠然地喝着咖啡。

“不过还是有好消息的,”说着何晓玉伸手从桌子边拿过平板,“婷婷你看看这个邮件。”

黄婷婷放下咖啡杯,接过了平板,她扫了一眼发件人,轻蔑地冷哼:“这些朝秦暮楚的家伙……还真是没有定性啊,风向转逆才多久,就想跳船了?”说着伸出修长纤细的手指,在屏幕上漫不经心地划动。

“不至于,人家只是隐晦表达了接触的意向,你也不好拒人千里之外,”何晓玉起身走到小茶几边,给自己倒了杯咖啡,“更何况,这种级别的财阀,他甚至都不怕你把这邮件透露给李艺彤。”

“这倒是,”黄婷婷淡淡地表达了认同,然后把平板放回桌上,“还有什么?”

“嗯……其实还是有的,从社交媒体的在线实时民调来看,你的支持率在上升,而且似乎岭南那边共和党和南穗青运都有接触的意向,再加上段艺璇和黄恩茹那边的支持,你现在可是众望所归啊……”

黄婷婷毫无矜色地冷笑了一下:“拜李艺彤所赐,我是该谢谢她。”

何晓玉耸耸肩:“所以,你到底准备什么时候动手,还是说你还没有成熟的打算?”

黄婷婷摇摇头:“还不到时候,再等等。”

“你到底在等什么?现在对方的宣传攻势可是已经连最基本的底线都不要了……简直不堪入目。”

“晓玉……”黄婷婷走到桌边,把手放在老友肩上,“你得知道,事事着急自己下场,会把手搞得很脏,现在的李艺彤就是例子,你相信我,还不到时候。”

何晓玉听到她这么说,也就不再继续追问。她并没有抬头去看黄婷婷,只是自顾自地从桌上拿起钢笔拧上笔帽,从桌子边上站起来:“好吧,既然你都不着急,那我在这里跟这些报告过不去也没什么意义,我就先回去了,有什么事儿再联系。”

黄婷婷点点头,起身送何晓玉下楼。

何晓玉走到门口,早有司机在头顶撑开深紫色的大伞,何晓玉坐进车里,隔着车窗对门口挥了挥手,看着黄婷婷纤弱的身形在门边招手告别。

其实她知道,黄婷婷没有对她说出全部,那个人的心里有一座高悬于绝壁之上的城堡。尽管居高俯瞰下的原野也有繁花麦浪,但在孤削的山崖顶端,高墙背后,那个人把自己的一部分围起,不见阳光,无人涉足。

这无关信任,何晓玉对此心知肚明,从南部联盟崛起的时代开始,她和黄婷婷相互扶持着走来,穿过无数荆棘,彼此早已视对方为自己的后背。也许在早年间,何晓玉还会因为黄婷婷有意无意的保留而不满,但这么多年了,她也早已经明白,这无关真诚和信赖,只是自己能做的太少,黄婷婷能让自己分担的只是她所承受的很少一部分而已。

何晓玉叹了口气,望向窗外,车在高架上稳稳地飞驰,远处的江天一片阴沉,在斜风冷雨中的城市轮廓格外模糊。她的住处距离黄婷婷的官邸不算近,驱车也要四十多分钟。就在何晓玉靠着座椅,看着窗外雨雪霏霏的城市发呆的时候,她的工作手机急躁地在包里响了起来。

接起电话,黄婷婷的宣传干事嗓子里好像燃着一团火:“何议员,相臣请您立刻回来,出事儿了,请您务必赶快……”

何晓玉蹙起了眉头,黄婷婷身边的人越来越不像话,她一面伸手拍拍司机的椅背,伸手做了个手势,示意司机原路返回,一遍对着电话说道:“你着什么急……到底怎么了?!”

“是……是曾部事……她,她……”电话对面的年轻人已经惶急到口齿不清。

“什么不是?你慢点说。” 

“哎呀,不是……是部事……是,曾艳芬!!”急切之下,那位干事顾不得地直呼了姓名。

何晓玉一愣,她花了半秒钟才反应过来那个人名意味着什么,尽管那个人从帝国政坛的舞台中央消失才不过几个月时间,但这短短几个月以来发生了太多事,以至于那个曾经让整个帝国政坛垂手肃听的名字,居然已经有点陌生了。

猛地,何晓玉才反应过来——曾艳芬,她不是出国疗养去了吗?

当然不是。

早在司机把车重新停在黄婷婷官邸门口之前,何晓玉就理解了为什么那位平时还算得力的宣传干事会如此失态,那段不算太长的视频已经如同瘟疫一样在短短几分钟时间里充斥了各大社交媒体的首页,曾艳芬那张不施粉黛的素净脸孔平静严肃,瞳孔里灼灼跳动的火光是那么熟悉,而她口中说出的话,却如同惊雷,将本就在激湍巨浪中动荡不已的帝国政坛推向了一个更加汹涌的巨大漩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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