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顾泽

四十二,风起海潮闻雷远

魔都,次相官邸,会客室。

这间和式装潢的茶室却是高梁广殿的明初风格,偌大的厅堂除了笔直高挑的梁柱之外中间不打隔断,疏朗开阔的观感与传统和室的幽静私谧颇异其趣。面向庭园的一侧,拉门被全部打开,下午的阳光透过门梁上悬挂的竹帘洒在兰草地席上。魔都的冬日即使是晴朗的天气也一样的阴冷,但室内仍然被地暖烘的让人气闷。

茶室尽头,李艺彤闷坐在“剑指一番”的墨扇之下,面色阴沉,面前的八尺案上堆满了各种材料和报告。随员和幕僚们无声的鱼贯走出,偌大的堂室里只剩下寥寥几个人。

次相刚刚发过脾气,老管家穿过匆匆散去的幕僚和随员们走进来,看着秘书们把地上扔的一片狼藉的文件收拾起来。想起刚刚进来的时候相向而行的幕僚团队阴沉的脸色,老管家知道这个时候就不应该再去打扰自家相臣的思绪,但他又不得不那样做。

几乎就是一夜之间,“供给侧”这个概念如同雨后春笋一样突然流行了起来,帝国境内各个大学的经济学和法学学者们不约而同的开始关注这个议题,各大学术期刊开辟专栏,各种论文连篇累牍。

而学术界的热点自然而然的也引起了通俗媒体的关注,那些媒体人绞尽脑汁的把高深的学术论文洗成普罗大众能看得懂的通俗段子,在各种媒体平台大肆宣扬,至于这当中到底歪曲了多少学者们的观点就只有天知道了。社交媒体在传播这些乱七八糟的软文当中起到了非常关键的作用。在短短几个星期的时间内,魔都上到内阁的高级经济参议,下到吐沫横飞的出租车司机,言必称供给侧改革,仿佛不对这个概念发表点意见,就显得自己被时代抛弃一样。

但很显然,真正能在纷繁复杂的舆论漩涡当中及时发现肯綮的仍然是少数人。当次相的高级经济幕僚如临大敌地向次相阐述这一学说的内容的时候,李艺彤有种图穷匕见的悚然,她本以为这只是一场媒体博人眼球的炒作,现在看来,这膏腴之图的末尾,藏着淬毒的匕首直指她的心脏。

所谓供给侧改革正是与凯恩斯主义需求侧管理的方法相对,借助了新制度经济学的方法论,批判滥用凯恩斯主义手段,粗暴盲目的凭空制造需求,加剧了供求关系的扭曲,造成了更加严重的资源错误配置。乍一看,供给侧改革的经济思想似乎与次相的政策并无相关,但具体到当前帝国财政政策的语境下,李艺彤一力推进的营改增,是以税收征管模式的改革为形式,实质上压缩地方税收自主权,增强中央财政统制,属于典型的干预主义的财政思路。更何况,李艺彤胸中还藏着一卷更大的蓝图,而供给侧的经济思想无疑与她的宏伟规划背道而驰。

嗅觉稍稍灵敏的局内人都已经闻到了这无端骤起的风潮背后危险的味道,更何况是次相本人。李艺彤能走到今天的地位,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其超出同侪的敏锐政治嗅觉和对于风向的准确把握。即便是到了次相的高位,她仍然保持着每天听取媒体报告的习惯,亲自过问舆情问题的处理,而非像其他政治家一样把日常的媒体事务扔给部下。现如今她无比庆幸自己保持了这个习惯,否则事情可能会更加糟糕。尽管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敢于明目张胆的把矛头指向次相的财政政策。

但李艺彤知道,这只是时间问题。

按照帝国的宪法惯例,首相在本届任期结束之后将不再寻求连(和谐)任,但鞠相的任期其实还剩下了一大半的时间。多年以来,鞠相以绝对权威领帝国政府,白璧无瑕的政治操守和超然于党派争端的立场被帝国朝野各派奉为标望。

身为帝国政坛的第一人,政府的实权领导者,法律为帝国首相设置了众多制衡议会的权力。但鞠相在漫长的执政中,一直对议会和内阁的决议保持有足够的谦抑和尊重。南部联盟的强大、与议会和内阁的良好关系使得她可以用更不动声色的方式实现目的。甚至可以说,不管决议是来自议会还是内阁,只有鞠相会同意的,才能被送到她案头上。鞠相的影响力和权威就像是空气一样,理所当然,又无处不在。虽然李艺彤作为帝国政坛第二人的地位不可动摇,但那仅仅因为,帝国已经没有第二个鞠相。

因此当鞠相几乎已经确定不再寻求连(和谐)任的时候,朝野上下自然而然地突然产生了一种头顶空荡荡的失落感,与之相伴的还有对于未来不确定的迷茫。在这种时候,整个帝国政坛的彷徨无措就转化成压力压在了作为继任者的李艺彤身上。坦率说,在很多年以前,李艺彤也许还能坦诚地承认自己与鞠相的差距。但到今天,当她被时势推着要走上那个位置的时候,她拒绝承认自己与那位领国多年的盛世首相有什么本质的差别。

而现在,她要的是证明给世人看。

在李艺彤的规划当中,营改增只不过是第一步,她要利用营改增改革的契机全面整理帝国的税收征管体系,加强央地财政系统协作,而中央财政借此机会更加深入的与地方财政联系在一起,挤压地方灰色的财政空间,而最终的目的是——实现帝国财税体制的根本变革,国税和地税的合并。

从帝国分税制确立以来,二十余年的分税体制积弊已久,地方保护主义不断抬头。虽然长期以来中央取税比例仍重,但地方采取各种手段营私遮蔽,在地方议会构建之后尤其肆无忌惮,中央政府曾经如臂指使的权威屡遭挑战。而这是李艺彤所无法容忍的,她要的是绝对的服从和实质的权威。她要证明,那位首相握不住的权力,她能握住,那位首相做不到的事情,她能做到。

因此,任何试图挡在她财税改革车轮前的障碍,不管是谁,都只有一个下场——被碾成碎片。

“相臣……”老管家犹豫了会儿,还是开口打断了李艺彤的思绪,“娜小姐回来了,刚刚相臣在忙,她……”

李艺彤抬手揉了揉太阳穴,似有若无的点了点头,头也不抬的吩咐着:“你让厨房给她准备晚饭,做她爱吃的。我们这边别折腾了,简单一点,我还得布置几个预案……”

“不用了,我跟着你们一起吧,我也想听。”随着刷拉的一声,内室的拉门被打开,万丽娜挽着头发,乌黑秀发上别着一支朱红色的桃木梳,她换了居家的和服,踩着木屐笑吟吟地从屏风后面走出来,八重樱在素白的绸缎上张扬烂漫。

李艺彤歪头看了老管家一眼,眼神里透过一丝无奈。老管家笑着向李艺彤鞠了个躬,轻描淡写的表示抱歉。万丽娜优雅的拢起裙摆,自顾自的在桌边跪坐下来,向坐在下首的几位次相的幕僚欠身行礼。然后规规矩矩的跪坐在桌案边:“我刚从众议院回来,刚才你们说到哪里了?请继续吧。”

能在散会之后留下来的幕僚们当然都是团队中的重要人物,也是极有眼色的人尖子。人家都这样明示了,再继续杵着就太不清楚自己几斤几两了。于是那些一色刻板正装的中年男人们纷纷起身鞠躬告辞。

李艺彤耸了耸肩,目送着幕僚们走出茶室门口,自顾自地起身走进内室,在回廊边的小桌边坐了下来,望向回廊外一片萧索的庭院,暮光晚照,日式的庭院里草木凋零,只剩下灰白的石头和枯黄的衰草,冬日清冷,浮萍已经消失,菖蒲枯黄,清冽的池水在微风中微微皱动,那些鲜艳的锦鲤成群的伏悬在池底,随着微波微不可察地摇动着身体。

李艺彤斜靠在圈椅里,只是扭着头看窗外,眉头紧皱。万丽娜转身低声跟管家吩咐了几句。跟着李艺彤在桌边坐了下来:“管家跟我说你从今天早上六点钟就在开会,午饭也没吃,该休息一下。”

李艺彤也不答话,只是点了点头,但脑子里仍然转着这场席卷朝野的供给侧热议。

帝国财税改革现在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中央直管各道州府的营改增已经落地,央地税转轨并制日程表已经确定,而地方议会仍在抵制,北方大区的阳奉阴违和岭南大区的置若罔闻都鲜明的展示着态度。可是等到中央这边木已成舟,大可以慢慢跟地方议会讨价还价,如果他们愿意合作,李艺彤并不吝于给他们足够的补偿。实在是不愿意合作的,李艺彤也绝对不惜雷霆手段,让那些还认不清形式的家伙们就范。

在这样的背景下,这突然冒出来的所谓“供给侧”思潮无疑是直指李艺彤咽喉的一把利剑。而幸好次相的舆论团队和经济幕僚足够敏感,才让李艺彤有反手的机会。

事实上,从时间线上倒推事情发展的经过并不困难,那几家商业智库公司也当然瞒不过次相团队的排查,智库公司和社民党给出的解释乍一看也非常合理:外交部内参的财经专栏引起了社民党高层的关注,因此才签了订单,但是似乎有点用力过猛,几家大型商业智库拿钱办事的例行公事被学界解读成了某种政策信号,于是就衍生成了一场学界的风潮。

但李艺彤几乎确信,这件事情绝对没有这么简单,整件事情的帷幕后有一个人的轮廓影影绰绰地浮现,让她异常愤怒。从今年大选之后,两人看上去几乎没有接触,但双方政治势力在桌面下的博弈暗流汹涌。漓江厅决议之前,帝国银行业协会和各大券商也都曾求到阁相门下,在决议后,又多方翼护宪政党和合作党的成员,拖延地方财政拨付调整,激化央地财政矛盾。但当时李艺彤被曾艳芬的事情牵住,如果贸然把与黄婷婷的矛盾掀到台面上来,则二人合流,李艺彤有被反噬的危险,因此才按下了幕僚团队的激进动议。

现如今帝国财税体制改革的关键时期,这场供给侧改革的论战也确实因她而起,也许确实是社民党人在试图祸水东引,但焉知不是黄婷婷借社民党之手点燃这场舆论风潮。况且一般人也根本看不懂供给侧理论和李艺彤的财政改革之间冲突的关窍。若说是无心为之,只怕就是把天下人当傻子看了。

在以前,即便是李艺彤不愿意直接与黄婷婷沟通,她还能通过冯薪朵侧面了解一下情况,现在……她只能靠自己了。这种时候,她不能信任任何人,不能对任何人作正面预设,更何况是黄婷婷。

黄婷婷……你到底想干嘛?

看着李艺彤眉头紧锁,眼底旋转着黑色的漩涡,万丽娜欲言又止。

仆人们端着托盘从两侧的长廊走过来,把菜肴摆放在面前的小案上。

“就别点灯了,天还早。”万丽娜扭头从仆人手里接过茶壶,对仆人轻声吩咐着。

仆人们鞠躬退去,万丽娜拢起和服的袖摆,给李艺彤斟茶,金色的玉露茶汤在手工玻璃的斗型茶盏里微微荡起涟漪。

“你就别想了,船到桥头自然直,”万丽娜端着茶盏,抬袖轻遮,浅抿了一口,玉露茶甜美的“覆下香”悠然的在舌尖荡开,“众议院像以往一样争吵,没有那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安静……你派人盯紧媒体线,随时准备着做出应对就是了,你有了准备,别人还能翻起什么浪花来?”

听到“别人”两个字的时候,李艺彤微微皱了皱眉头,但是转念一想,她确信万丽娜不知道黄婷婷在这件事情上的干系,万丽娜说这些话只是在宽她的心。

但是她又能怎么回答呢?

其实最终国税地税合并的计划即便在次相团队内部仍然是高度机密,参与其中的核心幕僚也大都是盲人摸象,万丽娜更是完全不知情。

想到这里,李艺彤拿起茶盏喝了一口,主动换了个话题:“今天众议院怎么样?”

“吵得很厉害,宪政同盟的议员反映,北方大区各道基层政府的卫生部门在暗中会意各个医院限制使用医疗耗材,什么可吸收线、伤口吻合器之类的东西,我也不是很懂,总而言之就是为了省钱。一查之下发现到了年底,各道的省道级医保基金普遍出了周转问题,钱蓓婷拉着宪政同盟的人兴师问罪,地方政府的代表就在众议院哭穷。然后就又变成了要求中央财政扩大对中央直属各道医保基金的财政补贴。结果这个动议又惹恼了地方议会的代表,于是吵成了一锅粥。”万丽娜拿着筷子悠然的吃着东西,像是在讲笑话一样跟李艺彤谈论着今天众议院的争吵,“所以说,这些人一天到晚话说的好听,不还是要中央给他们料理烂摊子。”

李艺彤当然知道万丽娜是在说她想听的,但是本来就是这样的道理。只有中央财政站在统筹全局的视角上才能有效地平衡和统制整体的财政结构。帝国国土面积广大,是区域经济发展水平差距极大的国家,如果没有一个在财政上强有力的中央政府,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说起来,今天倒是有意思,姜杉居然在跟张怡唱反调,似乎宪政同盟内部又出了什么问题……”万丽娜把这件事儿当成笑话讲给李艺彤听,“张怡代表宪政同盟表态之后,姜杉的反对票投出来,场面真的很,尴,尬。”她故意拖长了最后三个字。

李艺彤好像也稍微开心了些,略微展颜一笑。

“那你下个月要跟社民党那些人一起去燕平吗?”

“嗯,关于降税减费计划的宣发,虽然没有什么具体事务,还是得去这一趟。我去了就是表态,顺便给燕平的地头蛇们紧紧缰绳,虽然我不确定是不是他们在搞鬼,但是给点压力总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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