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顾泽

四十,幕中草檄砚水凝

魔都,宪政同盟活动中心。

张怡端坐在投影幕下,手放在桌子下面,轻轻的抠着手指,默然不语地环视着桌上的党内同事。天气很好,会议室外宪政同盟的干部们埋头工作,初冬下午的阳光透过滤光的玻璃天窗落在地板上,整间会议室里笼罩着一种柔和的白亮,咖啡的香味在整个大厅里弥漫着,原本这样的午后应该是舒适而慵懒的,但不知为何,空气里弥漫着一丝不自然的焦躁和局促。

张怡想到了自己的动议会受到党内成员的抵制,但却低估了她们的决心,或者说高估了自己的影响力,后者让她尤其烦躁。

上个星期,张怡在一个公开场合对媒体透露,宪政同盟将会在冬季度调整自己的党内财务结构,简而言之就是减少甚至取消党内政客单列资金项目的自主权,统一党内活动经费管理。张怡的话说的冠冕堂皇,道理也确实是道理,之前宪政同盟出事,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党内成员单列活动经费与党机关账户之间的关系混乱。党内政客自行接受政治献金和捐款,然后再在财务报账上做手脚,截留资金甚至侵吞公款的现象时有发生。如果真的能实现这一调整,对于宪政同盟的社会公信力无疑是一件好事。

但问题在于张怡做出这项表态之前,完全没有征求党内成员的意见,甚至连严佼君都蒙在鼓里。

当时那个场合,有宪政同盟的干部,也有来自媒体的人士,张怡旁敲侧击示意在场的党内成员表态,但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整个场面非常的尴尬,倒是刘增艳临时出来打了圆场,这件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本来张怡怀的就是利用公开场合压迫党内成员表态,挟外令内的算计,没想到宪政同盟的干部们宁可在公开场合大家下不来台,也坚决不肯配合,张怡也只好含含糊糊的表示时机还不成熟,要继续研究。但是从那天之后,这件事情大家心照不宣地再也没提起过,就当什么都不存在,一直到现在。

“各位,今天这次例会只有一个议题,那就是明确党内财务结构和党内成员个人项目资金收支的管理规范,这件事情已经搁置了很久了,再没有一个回应的话,舆论方面就不好看了。”张怡抬眼扫过环桌边的党内干部们,字斟句酌的说着。

并没有人答话,姜杉两只手捏着一支笔慢慢的转着,坐在她身边的费沁源也歪头看着姜杉转笔,剩下的人不是眼观鼻鼻观心就是抬头研究着顶棚天窗的力学结构。令人烦躁的安静再次充斥了会议室。

“额……栗子啊,我是觉得,这件事情还是再研究一下吧,主要是咱们宪政同盟这么长时间以来,资金收支和个人项目都是独立的,如果突然要进行变动,还有很多细节问题需要商量,现在就要大家表态是不是太着急了一点?”刘增艳试探着回答道。

张怡并没有回答她,目光扫过整张环桌,蒋舒婷垮坐在椅子上,感受到了从自己脸上经过的目光,抬头一脸无所谓的表情:“我?我无所谓的,服从组织决定……”

张怡很清楚,说到底这个计划动的是宪政同盟党内高位政客的蛋糕,从姜杉於佳怡到费沁源洪珮雲,这些党内的重要成员每年从社会各界接受大笔的捐款和政治献金,而在现行的宪政同盟财务结构之下,绝大多数资金被点对点的留存在政客个人手中,能够统筹归宪政同盟使用的部分少得可怜,刚刚够维持党团日常开销而已。虽然看今年大选之后,宪政同盟活动中心改迁当中,党内的各位成员在资金上都非常积极,但是张怡并没有天真到认为这会成为一个制度性的常态。

姜杉感受到了张怡的目光,但是她并没有立刻回应,只是抬头看了张怡一眼,头顶冬日上午的暖阳洒下来,她整个人被暖暖的光茸笼罩,白皙剔透的像是一只瓷娃娃。

“我觉得吧,现在还不是时候,从上半年的审计报告来看,我们党内在众议院有议席的成员,每年接受的捐款总量并不是差别很大”姜杉歪着头,忽闪着幼鹿般漆黑晶亮的瞳眸,好像在说着什么与自己无关的有意思的事情,“党内也不是说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需要集中用钱。如果有什么突发情况,临时协调也来得及,你说是吧……”

“没错啊,宪政同盟到现在了,好像还真的没因为资金的问题出过事情,社团的事情大家都还还挺积极的。”洪珮雲靠在椅背上,漫不经心的玩着手指,“因为现在我们在众议院的存在,很多捐款具有明确的目的性,就是给党内某个具体的议员用以推动某项特定政策的,所以……”

洪珮雲说者无意,坐在环桌对面的基层干部们听者有心,脸色显然都不太好,但洪珮雲还是自顾自的讲着。於佳怡斜靠在椅子里,看着她,抿着嘴笑靥如烟。

张怡看向洪珮雲却用余光扫到了坐在姜杉左手边的费沁源,她正笑着歪着身子跟宋雨珊说着什么。张怡咬了咬下唇,手指无意识的在桌面上轻轻敲着,似乎局面再次进入了她本以为已经摆脱的状况中,有一些她曾经以为已经握住的东西正在从手中滑落。

 

燕平,保守党党务中心,党务总长办公室。

天色傍晚,燕平冬天的雾霾把窗外高耸矗立的高楼大厦衬出了几分琼玉仙宫的缥缈。

孙姗双手把那个印着保守党徽记的薄薄信封郑重地放在段艺璇的办公桌上,轻轻鞠躬,面色凝重的像是玄武岩的雕塑。

段艺璇只是低着头在面前的文件上写着什么,并没有抬头。

“决定了?”段艺璇的声线听不出起伏,钢笔尖在文件上沙沙的摩擦着,流畅的黑色墨迹在目光下延展。

“是,我应该承担属于自己的责任……”

“工作都交接好了?”段艺璇打断了她。

“是,所有工作都会由胡丽芝接手,如果总长认为胡丽芝资历不够,可以再指派新的负责人,由胡丽芝作为副手,她将会配合新部长的工作。”

“好,我没有问题了。”

“谢谢总长……”

“不要说什么承担责任。其实我能理解你的决定,而且熊素君的事情我也听说了。按理说我应该替她向你道歉,但既然你选择以这种方式证明自己与牛聪的事情无关,就证明你认为你的个人的名誉比对保守党的职责更重要。这是你的选择,我对你不该有更多的要求。”段艺璇的声音冷的像是窗外北地冬月的寒霜。

段艺璇平静的三言两语,却直截了当地把她的面具和矫饰撕了个干净,孙姗感觉自己站在段艺璇面前,像个傻瓜。

段艺璇拉开抽屉,拿出一个一模一样的信封,段艺璇用手指轻轻地把它抛在桌面上:“里面是一封空白的委任状,我已经签好了,你就在这里把它填好。”说着她把钢笔放在桌上,轻轻地推到孙姗的面前。

那支典雅简洁的文物笔就那样躺在素白的信封边,铱金的笔尖在深色的桌面上反射出一抹淡淡的金属色。

孙姗迟疑了片刻,不知为什么,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仿佛这支小小钢笔是一块灼热的钢铁,伸手触碰必定会受伤。

段艺璇双手交握,靠在椅子里,略歪着头,漆黑的瞳子就那么看着孙姗。

片刻。

段艺璇微微的摇了摇头,轻轻哼了一声,不只是自嘲还是在嘲讽孙姗。她伸手拿过钢笔,展开那份委任状,利索地写下了胡丽芝的名字,拧上笔帽,封好信封。

“小爱,你进来,”段艺璇拿起桌上的电话唤着。

沈小爱推门从侧面的秘书室走出来,轻轻向段艺璇和孙姗欠身:“总长,什么事?”

段艺璇晃了晃那个信封:“把这个拿给老刘,也替我恭喜胡丽芝。”

沈小爱很开心,她听到了段艺璇和孙姗的对话,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那……总长,如果没有什么事情……”

“你先别急,”段艺璇抬手打断了孙姗,她抬头看了一眼挂钟,“小爱,你顺手把电视打开。”

电视屏幕上,黄婷婷穿着一身黑色的正装,把纤细高挑的身形衬得越发瘦削,她站在党总部新闻中心的讲台前,双手交握,面色严肃:“本党七大以来,社会各界对于我南部联盟本年度的施政纲领多有争议,我在这里谨代表南部联盟感谢社会各界朋友们的关注。南部联盟是帝国历史上第一个独立组阁的执政党,于肩负的国家责任有明确的认识。我们会认真听取和考虑社会各界的朋友们对于本党七大施政纲领的批评和建议,以实际行动对人民关心的问题做出回应……”

黄婷婷言罢,走下讲台,面向媒体席深深鞠躬,站在讲台后的南部联盟干部们也一道整齐划一的含身。

闪光灯亮成一片。

段艺璇抬手用遥控器关掉电视,扭头,深深地看了孙姗一眼,轻蔑,失望,痛苦,那一眼里有太复杂的表述。

孙姗垂下眼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向段艺璇欠身行礼,转身走出了总长办公室。

 

段艺璇看着她走出办公室,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浮沉在一片阴霾中的高楼大厦:“喂,梦慧儿,对,委任状我已经签了,还是那样。我看不出来,但是又不放心,你帮我盯着吧。不不不,对保守党来说,现在重要的是止损,她还有待证明自己的价值,对,对,就这样……”

 

番外:

燕平北,交河监附近。

顾名思义,这里是燕平北郊两条河流交汇的河汊地区,水草上佳,居民寥落。明清时曾在此处设立牧监养马。而近些年随着燕平的城市扩张,原本僻处北郊的荒凉地带也被地铁和开发商圈进了城市的边界。大片高层的小户型居民楼鳞次栉比,细的像是手腕的行道树和笔直空旷的柏油路让这里没有一丝的烟火气,白天走在这里,寂静的觉得仿佛走进了鬼城。

被市中心高企的房租驱赶出城的年轻人只好在这些交通方便的近郊地段寻找暂时栖居的小巢,这里是这座城市被折叠时翻到背面的部分。有人开玩笑,说交河监是燕平人口密度最高的地方,但仅限于晚上。

被隔断出的两居室里,胡丽芝盘腿坐在毛绒地毯上,面前的小餐桌上,一只不锈钢火锅正在翻腾着热气。沈小爱正背对着她在忙活着,把各种食材切片装盘。

行李都已经打理好了,几个箱子靠墙立着。这几年来,她们从来不在家里做饭,也根本没有开天然气,所以这最后一顿也就这样对付过去。

毕竟她们马上要搬家了。

沈小爱在市区那个非常著名的艺术区附近找到了一套还算不错的复式公寓,有漂亮的阳台和落地窗,有开放式的厨房。她们不必再在深夜加班的时候压低声音,担心隔壁敲墙,不必再跟别人共用厨房,不必再忍受奇葩的邻居,可以不用早起一个半小时饿着肚子赶早高峰上班。她们可以养猫,养植物,沈小爱可以在阳台支起她的画架,可以一边准备早饭一边唱歌练声,可以在秋天的晚上,坐在沙发上,听胡丽芝弹着吉他,唱着民谣。

胡丽芝就那么坐着,看着沈小爱笑着,像是穿花的蝴蝶一样在狭小的房间里来回,突然有一种恍惚的感觉,这一切仿佛都不真实。

沈小爱在她对面坐下来,端起装着肉的方盘就要往锅里倒。

“先等等,我们得先跟这个家道个别……”胡丽芝从地上的塑料袋里拿了两瓶汽水拧开。

两个人隔着蒸腾的水汽对视,沈小爱拿起一瓶汽水,看着胡丽芝的眼睛:“扣子,谢谢你……”

胡丽芝的眼睛被升腾的水蒸气熏得有点发疼,笑着:“嗯,为了你,都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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