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顾泽

三十七,纷纷暮雪下辕门

河东,近泾市,西滏口镇。

这座曾经处于帝国政坛漩涡中心的小镇已经恢复了平静。彦西铁路案的影响早就已经消退,高铁从滏口陉冲出太行山,蜿蜒着直入河东肥沃的平原,驶向有天下肩背之称的河东首府龙城,将河东和燕南勾连在一起。在漫天纷撒的雪花中,巍峨的群山在一片苍茫的天地间被积雪勾勒成了铁灰色的巨兽,纹丝不动的趴伏在大地上,皑雪寂寂,暮云苍暗,只有那嶙峋起伏的脊线让人生畏。

一辆黑色的SUV缓缓地驶入镇子西面的一个大院,雪后山路泥泞湿滑,精致的车标和锃亮的车身早就已经被泥水溅得看不出本来的样子,车轮上的防滑链和轮胎轮毂也被裹成了泥色。

车门推开,一个裹着黑色呢绒风衣的女人跳下车,高跟马靴的鞋跟噗察的一声踩进了雪泥里,汪束皱着眉头,心里暗自骂了一句这该死的天气。这两天河东地区乍寒还暖,上周下的雪化开在地面上,原本已经被踩实的土地全都泡成了泥塘,但今天的这场大雪之后,只怕又要上冻了。

她敏捷的从泥水坑里跳出来,伸手关上车门,冲着司机抱怨了一句,然后指挥着司机把车停在一片硬地边。看着司机下车打开后备箱,开始向下搬东西,她从口袋里拿出麂皮手套带上,跺跺脚甩掉鞋底的泥水,抬头看着四面巍峨的高山,深深地吸了一口山间雪后的清凉空气,吐出了长长的白气消散在一片纷撒的雪花里。

一位带着几分书卷气的老人迎了上来,熟络地伸手与汪束握了握:“苗总,你好啊,天气这么差,您怎么亲自过来了?”

汪束冲着那老人笑了笑:“老校长,咱们有一年多没见了吧。这两天我路过近泾,正好开车过来看看,也给你们送点东西,我让司机他们把东西搬到办公室去,怎么样,孩子们和郑老师还好吗?”

这间小学是去年秋天,彦西铁路案之后,汪束通过自己的社会渠道捐助的,这座镇子已经算是很大的行政镇,但是年轻人外出务工,留守儿童非常多,原有的学校校舍和师资都不足,汪束不仅找渠道解决了这里的基础设施,还为这所学校联系了公益组织,定期有志愿者过来支教,不管怎么说也得给孩子们一个读书的地方。

但是这一次,汪束不是来看孩子们的。

那中年人苦笑着摇摇头:“好,都好,只是……哎,算了,先进屋吧,这河东山间,一到晚上冷的让人骨头打战,额……这位是?”

那位老人这才意识到汪束身后站着一个窈窕纤细的女子,穿着一身厚重的外套,带着毛皮兜帽,脸庞大半隐没在阴影里,天光又暗,看不清楚。汪束轻轻移了一步挡住校长的目光:“一个朋友……”

那位老人看着汪束,若有深意的笑了笑:“既然是苗总的朋友,那就是我们的朋友了,二位跟我来吧。”

三个人走在砖瓦平房的屋檐下,时不时地还要跳一步,躲避着地上的泥泞。汪束一边走一边跟校长闲聊着,“你们放学够早的,这都已经冬天了,孩子们还要提前回家吗?”

校长嘿嘿的苦笑着,摇了摇头:“一言难尽啊,您去跟郑老师聊吧,我一句两句的说不清楚。”说着校长走到一间平房的门前,轻轻地敲了敲门。

“来了,”带着南方口音的嗓音响起来,一个矮小的女人从里面打开门,看到门口站着的人,显得颇有些惊喜:“苗约,你怎么过来了?来来来,快请进。”说着赶忙把来人让进屋内。老校长只是站在门口,对汪束说道:“那……苗总你们聊,我去给您的司机他们开门,招待他们去喝口热茶,暖和暖和……”

“好的,辛苦校长了……”汪束笑着点了点头,看着老人的背影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泥泞的院子,向着对面一排平房走去,雪花纷纷洒洒,落在老人的灰发和肩头。

“部事,别来无恙?”汪束在身后带上门,摘下手套扫落肩头的雪花,看着眼前的这个套在一身大号军用防风夹克里的矮个子女人。又有谁能想到,前帝国内政部总事,南部联盟的核心成员,此时此刻居然隐身在河东的这座小镇,改名换姓,当起了小学教师。

“你觉得我能有什么问题?精神问题?我现在吃好睡好,每天跟孩子们在一起,好的不能再好,”曾艳芬白了汪束一眼,指了指搁在屋子正当中的一张行军床,“没有多余的凳子,你们就坐在床上吧。”

一个多月以前,汪束动用了一些特殊手段,从魔都东郊的老君山疗养院把曾艳芬接了出来,然后辗转送到了这里。汪束原本提心吊胆,担心来自南部联盟高层的报复,但是时间过了一个多月,却没有任何事发生,这当中的关节直到几年之后才被王晓佳在一次私下的聚会中透露给汪束。

汪束环顾了一下这间屋子,简陋两个字只怕都是恭维了,二十几平的砖瓦平房环堵萧然,灰扑扑的水泥地面,一个白炽灯泡用电线挂在天花板上,那灯泡下面是一张木头书桌,上面摞着一摞作业本和几本教材。整个房间既空且冷,跟室外完全感受不到区别。屋角那个煤炉空着没有生火。靠墙的暖气散热器入手一片冰凉。

曾艳芬走到屋角的煤炉边,煤炉上搁着一个便携式的煤油炉,上面架着一只不锈钢的小锅。她从口袋里摸出火柴,点着炉子:“没有别的东西招待你们,煮个面吧,汪束是没什么的,委屈於佳怡了……”

“部事,我没关系的,”那个纤细的姑娘早就摘掉了兜帽,一双桃花媚眼笑意盈盈。而汪束表示非常委屈:“这不公平,我也是女孩子好吗?”

曾艳芬头也不回,只是顾着往锅里加水:“要是冷的话,我床上有睡袋,你们可以将就一下,你们应该在奇怪,为什么屋子里这么冷吧?”

汪束往手掌里呵了口气,轻轻地搓着手,点了点头。

曾艳芬低头撕着方便面的包装袋,往锅里加调料,头也不回:“这也是我为什么非要你们来一趟的原因,你们知道北方大区地方议会在推进的煤改气工程吗?”

“嗯,我知道,好像是保守党在整个北方五道实施的以天然气供暖置换燃煤供暖,改善空气质量的一个计划……您是说,这件事……跟段艺璇他们有关?”於佳怡一直在兼顾着媒体工作,因此对于整个帝国各个地方议会的动向掌握得非常清楚。

曾艳芬拿了一双筷子轻轻地拨动着锅里的面条:“我记得於佳怡跟段艺璇关系不错来着吧……这件事情可能会涉及到她,不过并不是她的错。”说着曾艳芬盖上了锅盖,扭头看着坐在床边上的两人。

“那个主导蓝天计划的牛聪聪,是段艺璇的亲信吧?”

“嗯,应该算是,关系很近,或者说最近的人吧……”於佳怡听段艺璇说起过不少关于牛聪聪的事情。

曾艳芬点了点头,啪的一声用手指挑开折刀,割开了一包香肠的包装,倒进锅里:“那就说的通了,我可以告诉你们一个实情,今年西滏口镇到现在也没有供暖。”

“什么原因呢?这都十一月中旬了,怎么还没有供暖?”汪束皱起了眉头,她这才明白为什么整间屋子尽管有暖气有炉子,却冷得像个雪洞。

“近泾市已经买不到煤了,但是天然气供暖却完全没有跟上到位,不仅仅是西滏口镇,整个近泾市除了市区以外的大概一半行政镇都没有跟上供暖。”曾艳芬伸手揭开小锅的盖子,浓郁的水蒸汽混着香味一下子就充满了整个房间。汪束和於佳怡坐了一整天的车,都饿得受不了了,不由得食指大动。

曾艳芬从抽屉里翻出一个饭盒和两个铁缸,把书桌前的椅子搬过来,用抹布垫着把小锅端下来放在椅子上,在昏暗的光下,汪束隐约看见曾艳芬的手背上全是冻皲的细小血口。曾艳芬转身从墙边拎过一个马扎,在汪束和於佳怡对面坐了下来。

“来,先吃东西,一边吃我一边跟你们说,”曾艳芬把两双一次性筷子递给对面的两个人,“从十月底开始,河东各个地方逐渐开始收紧供暖用煤的供给量,我现在不在内政部,拿不到一手数据,但是从所见所闻还是能确信,除了工业原料用煤和必要的电煤之外,至少在那个时候开始河东各地的地方政府就已经完全禁止向市面上卖煤了。”曾艳芬夹了一筷子面条盛进饭缸里,塞了一嘴,一边嚼着一边嘟嘟哝哝的说。

“您的意思是说,河东的地方政府为了推进‘蓝天计划’在天然气供暖没有跟上的前提下强行禁止百姓燃煤取暖?”汪束轻轻地吹着夹起的面条,一脸的不可思议,“地方政府这么干,不怕被议会收拾?”

曾艳芬和於佳怡的目光仿佛在看一个弱智,汪束意识到了问题,猛地翻了个白眼——整件事情因议会而起,又如何会被议会终结?

“其实牛聪聪本人不过是个保守党的地方议员,甚至连众议院的议席都没有拿到,这些地方上的官僚们真正想讨好的,或者说是害怕的当然还是段艺璇……”曾艳芬夹起一根脆皮肠,咬了一半,吃相颇差的大嚼,语带讥讽,“随着今年大选段艺璇拿下参议员议席,意志阵线中鹰派失势,新上来的代表人物苏杉杉主动向保守党示好,段总长现在在北方大区简直是如日中天,各道政府官员仰其鼻息,拼了命的想要揣测她的心意,希望得其青眼以为进身之阶,至于老百姓的死活,呵呵……”

於佳怡微微皱了皱眉头:“嗯……可能这也不是段艺璇的本意……”

曾艳芬已经把饭缸里的面条吃了个干净,把饭缸往桌上一顿,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来擦了擦嘴巴,把筷子扔进饭缸里,屋角头顶的冷光灯把她的眉目照的分外严肃:“不用是她的本意,或者说肯定不是她的本意,甚至都不是牛聪聪有意为之,哪个政客会有意识的指示下面人做这种丧心病狂的事?但是你要知道,牛聪聪与段艺璇关系太近,就差脑门上写着亲信两个字了,这种人那些地方官员们有几个愿意开罪?更何况,你敢说段艺璇没有趁着这个计划让牛聪聪博取政治资本的意图?”

於佳怡咬了咬嘴唇,曾艳芬说的是事实。牛聪聪自从北方大区地方议会组建以来一直在段艺璇身边,两人关系亲密到私下里有一些流言在传。於佳怡当然知道那不是真的,但是她知道段艺璇是个念旧的人,也是个感情丰富的人,在这个问题上回护牛聪聪是太正常不过了。

“你知道这大半个月以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因为买不到煤,所以学校里的锅炉没有办法烧,没有供暖和热水,小朋友们根本没有办法上课,小手冻得青紫皲裂,在教室里面坐不住,只好把文化课改成体育课带着他们在操场上跑圈。”曾艳芬指了指背后桌子上的那些作业本,“镇子里有些家庭安不起天然气供暖设备,又买不到煤,只能一家人干冻着,许多老人和孩子因此生病。即便是那些经济条件比较好的家庭,煤改气之后的供暖质量也大不如前,在屋里需要穿棉衣。最混账的是,居然还有市政府环保部门的人下乡清查,偷偷烧煤卖煤的百姓被罚款甚至是拘留……”

说着曾艳芬掏出手机,从相册里拉出几张照片,看着那些红底白字条幅上写着的:“谁卖煤就抓谁,谁烧煤就罚谁”,於佳怡默然不语,汪束也感觉到一股无名的火在胸腔里升腾。

曾艳芬拿回手机:“越是贫困的农户越是承担不起改装天然气供暖的费用,而在农村地区经济能力弱的人家常常也是老人孩子多而壮劳力少的人家,这样的家庭更加承受不起寒冬断暖的打击,生病就医又是新的经济负担,哦,对了,更好笑的是,镇子里的医院供暖都是断续的,温度和供暖时间都达不到要求。因为整个河东南部除了煤改气的设施安装没有跟上之外,连供气总量也是不足的……”

曾艳芬扭头看着窗外,忧色难掩,天已经全黑,太行山脉的朔风拖着无边的雪幔呼啸着穿过山谷,大雪之下,整个镇子里灯火点点,却没有一丝的暖意。

又要降温了。

“所以在设施不完,供气不足的情况下,近泾市的地方政府居然就这样强令禁止燃煤?这混蛋命令到底是谁下的?”汪束也没了胃口,把手里的铁缸搁在椅子上,皱着眉头问道。

“我如果告诉你根本不知道呢?”曾艳芬的眼光比河东雪夜的山谷还要冰冷森然,“或者说从河东道的道级政府到县乡级政府,几乎所有行政主官在这件事情上都难辞其咎。”

於佳怡也放下手里的碗筷,静静地听着曾艳芬说话。

“我之前说过,段艺璇现如今在北方大区权势煊赫,想巴结她的人很多,但是有门路的却不多。所以牛聪聪搞出的蓝天计划当然就成了他们向整个保守党邀功的最好机会。”

“但他们难道不知道这样胡搞最后的结果可能是适得其反?”

“你们啊,还是不懂官僚,我现在没有办法调查整件事情,只能猜,但是我估计八九不离十。”曾艳芬拿了一根筷子在锅里比划着,语调铿锵,条分缕析,“我猜最开始河东道的道级政府只是想给保守党卖个好,于是就在原本的煤改气计划上加码,当做任务压给了下面;而市级政府为了讨好上司,也为了出政绩,就在道级政府的指标上再次加码压给区县政府;这样层层加码。最后落到乡镇的时候,煤改气完成的指标早就严重脱离实际!原定供气总量不足,气暖设备安装不完,财政补贴也跟不上,但是!”曾艳芬越说越激动,目光炯炯,语调里铿锵然有金属声。

“但是迫于压力,基层政府又不敢承担让百姓继续燃煤取暖的这个责任,所以只好一刀切下来,禁止百姓燃煤取暖,最后演变成‘谁烧煤就抓谁’这种混账事情。”汪束喃喃自语。

曾艳芬眼中如同风炉一般迸射着粲然火光,想到一个月之前的疗养院里,那个木偶傀儡一样的曾艳芬,汪束半是欣慰,半是惆怅。

“河东是帝国的煤都,却在这个冬天里让它的百姓在东亚最大的煤层上冻得瑟瑟发抖。呵呵,真是讽刺。”於佳怡冷笑着看向窗外,天已经全黑,门口的灯打出昏暗的黄光,簌簌的雪花像是绵延的纱幕在群山之上的黑夜里无尽的延长。

曾艳芬起身,把已经半冷了的面条汤倒出门外,在小锅里盛了自来水,把煤油炉提下来放在床边,点着,架上锅烧水。自己把马扎放到墙边,回来坐在椅子上,三个人围着那只小小的煤油炉,总算是被热汤面和煤油炉的火焰稍稍暖过来了一些。

曾艳芬靠在椅背上,轻轻地叹了口气:“我现在开始后悔当年阻拦冯薪朵把地方选举推下道了……如果河东百姓有权决定他们的父母官的话,这种事情一定不会发生。帝国有漫长的专制社会历史,又赶上了现代社会政府权力的高度膨胀,社会管制技术的极大进步,膨胀成了令人望而生畏的利维坦。行政机关独立于社会之外,由于行政权力的强制性,它能很轻易地对社会施加影响,但是却不能有效的接受来自社会的反馈。而民主和司法制度在现代,很大程度上就是作为对行政机构的反馈机制存在,一旦这一机制出现了问题,现代政府空前强大的行政权力直接打在人民身上,这种伤害是无法承受的。”

说着曾艳芬站起身来,拿了一罐茶叶倒进滚开的热水里。隔着升腾的蒸汽,汪束看着曾艳芬,头顶白炽灯的冷光让她显得异常的憔悴,但是她低垂的眼睑下,长长的睫毛遮不住眼睛里跳动的火光。

 

番外:

次日晨,燕平

保守党党务中心,党务总长办公室。

段艺璇合上面前的笔记本电脑,於佳怡的邮件很长,但是段艺璇却一个字一个字的看完了。她斜靠在椅子里,死死的咬着下唇,两眼放空,眉头紧锁。

沈小爱端着咖啡推门进来,看到段艺璇一脸阴云,也不敢多问,只是轻轻放下咖啡和文件,正要转身离开,突然被段艺璇出声叫住:“小爱,麻烦你叫牛聪立刻放下手头的事情,过来找我一趟,要快。”

沈小爱点点头,转身离开。

片刻之后,牛聪聪和沈小爱一前一后的走进了段艺璇的办公室,门被带上。

正对着段艺璇的办公室,胡丽芝端着一杯咖啡从茶水间出来,站在走廊的拐角,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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