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顾泽

四十六,东风夜放花千树



燕平,东亭国际会展中心。

大厅里,次相刚刚结束主题发言,经久不息的掌声和媒体席上密集的快门声响成一片,密集的闪光灯像是银色的水流般潋滟不止。李艺彤向来自北方大区乃至整个帝国各地的企业代表们宣讲了帝国财政改革的政策导向。次相指出帝国现行的分税体制造成了严重的重复征税和税收征管损耗,对于加强税收效率,降低企业税负极为不利,中央政府推行大范围营改增之目的,就是在于减少税收层级,简化税收征管渠道,帮助企业规避不合理的税收结构。次相还承诺,要在近期切实为作为帝国经济发展支柱的大中型制造业和基础工业企业降低负担,创造更好的发展环境。次相明确地表示,一个一揽子降税减费计划的前期工作已经在着手开展,按照既定的时间表,最迟到明年五六月份就可以落实。

次相的演讲让到场的企业界人士都很兴奋,毕竟多年以来,分税制下的税收一直是企业尤其是落地设厂的实体企业的沉重负担,早在地方议会建立以前,帝国分税制下地方财政自主权不足,就采取各种非税收费用或者隐形税收的手段进行财政汲取,造成了很多乱象。地方议会建立之后,这些严格来没有法律依据的“税收”才逐渐被地方性法规规范化的地方税所取代。但问题在于税收的负担仍然是沉重的。尤其是在次相推动营改增改革的进程之后,帝国中央财政收入的高速增长背后自然是企业税收负担的加重。营改增改革从根本上变革了传统的企业所得税征管方式,从企业流通环节的进出两个过程取差。尽管从数字上说,税率并没有提高,甚至由于计算方式的原因,还下调了部分税率。但营改增之后,在技术上极大地提高了避税的难度,再加上中央税收征管机构夺压地税职权,让原本的可操作的税收灰色地带被大大压缩。虽然刀子割在身上很疼,但没有哪个企业主敢于出来表达不满,在这个问题上持反对意见,等于承认自己之前通过各种合法或者非法的手段逃避税收。

但是从次相今天的发言来看,苦日子似乎快到头了。次相承诺未来的财税改革不仅会提供绕过地方财政的税收缴纳渠道,让工业企业不必再仰地方议会鼻息,不仅削减了地税的支出,也把地方议会政党羁制企业的缰绳解开,日后各大财阀将不会再半被迫地支出数量庞大的政治献金。除此之外,次相还承诺会大规模的降税减费,在营改增完全转轨之后,将企业增值税税率腰斩,资本利得税和自然资源使用等费用也会大幅削减,一进一出,企业的负担将会大大减少,由此带来企业财务能力的解放,对于久经商海沉浮的企业主们来说,诱惑是致命的。

但是那些老谋深算的财阀大佬们却很快从兴奋中冷静下来。比如陈倩楠的父亲,那是个年过六十的高个子男人,灰白的短发粗硬,峻削的面孔,却生了一双柔和的眼睛。作为北方工业商会的会长,他理所当然地亲自出席了这个活动,以示诚意。

陈倩楠穿着一身简洁的白色正装,规规矩矩地坐在她父亲身边,在一群头发花白的老头子们当中显得格外拘谨。这些按照辈分应该是叔伯辈,但论年龄都可以当她爷爷的老妖怪们掌握着北方大区将近百分之四十的GDP,从能源化工到冶金机械,从银行证券到地产保险。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些人是帝国经济的脊梁,虽然他们自己已经骨质疏松的一塌糊涂。

社民党的吴哲晗议员走上讲台,开始她的报告,主要内容转向金融监管,陈先生看上去懒懒的,扭头低声对陈倩楠说:“奈,你给我分析一下次相政策对我们的利弊。”陈倩楠本来低着头玩手指,脑子里想着周末的约会,可是被老爸这么一叫,猛地一惊。抬头发现坐在周围的叔伯们大都在专心听着吴参议的演讲,没多少人注意到陈先生正在考自己的女儿,陈倩楠稍微松了一口气。

“嗯……我觉得,次相不是会平白施惠的人,她把降税减费的落实时间表安排在五六月份,那是大选筹集资金阶段的后半程,也是宣传工作最忙的时候,同时也是花钱最多的时候。这样看来,次相……”

“然后呢?”陈先生点了点头,十指交握搁在腿上,眼睛看向前方正在演讲的吴哲晗参议员。

“然后……然后次相的财税改革虽然对于中央政府和企业都有好处,但对于地方政府和地方议会来说不是个好消息。次相应该会更关注营改增落实过程中企业的态度,希望企业能配合中央政府对地方势力施压,实现财政上的结构整理。”

“嗯,不错,能看到这一点说明还是做了点功课的,能学着看制度利弊了,恩茹和杉杉教你的?”陈先生回头看着自己的女儿,抬了抬粗黑的眉毛。

“啊?不是……我没……”听到黄恩茹的名字,陈倩楠本来就心虚,加上周围的企业界大佬们都在专心听吴哲晗的演讲,只好小声的抗议着,“爸,你这就瞧不起你闺女了吧,我在意志阵线这段时间有好好用功……”

“夸你一句你还现上了,你用功了是吧?那还是刚才那个问题,再然后呢?”

“啊?还有然后?”陈倩楠有点发懵。

“地方财政在次相的经济改革之下收到压缩,但地方财政能没有税收收入吗?”陈先生决定启发一下陈倩楠。

“嗯……您是说次相的财政改革压缩的地方财政空间会由地方议会重新去争取,比如开征新税种之类的?但是我们可以通过对议会施加影响……”

“哼,”陈先生冷哼了一声,“如果段总长以民生社会福利等议题在北方大区议会提案征税,你能拦的下来吗?”

“……是,好像确实无计可施。”陈倩楠低头想了一会儿,只好认输,在地方议会工作的这段时间,她也了解现在北方大区的政治环境,民粹主义甚嚣尘上,地方政府迫于政绩压力不断扩大基建和社会福利,财政压力很大,而财政压力也会转化成政治压力压在资本身上,“您的意思是说,其实次相的财政改革对于我们来说并不是好事。”

“至少我们对中央议会的影响力绝对没有对地方议会这么强,税权在下,我们还能斡旋,税权在上,我们就只能受着。奈,你得明白爸爸的用心,你肩上的担子很重,我苦心搭建意志阵线,不是为了让阿梓和杉杉她们跟段总长争胜论长的你明白吗?”陈先生不动声色地低声说道,陈倩楠听着,沉默不语。

良久,陈先生不知是在跟陈倩楠说话,还是在喃喃自语:“虽然是这样,但是我还是不希望出什么岔子,我总是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南方,千里之外,魔都,吴哲晗寓所。

徐子轩坐在电视机前,盯着屏幕上吴哲晗英挺深邃的面孔,手里死死地攥着遥控器。而在客厅另一边,许佳琪坐在窗前的地毯上,靠着沙发,低头翻着一本多丽丝·莱辛的《暴力的孩子们》,团团在她腿上蜷成一团,在睡梦里惬意地微微摇着尾巴。许佳琪在上学的时候不是什么学霸,可是当吴哲晗以惊才艳绝的文采辩辞名动东南的时候,许佳琪为了追她也狠狠地啃过一些严肃文学,加上天资聪明,一度是个相当像样的文艺青年。可是这些年政坛沉浮,耽于政事,再没时间读写,当年的俊逸文采早就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再重新拿起纯文学的作品,旧日的葱茏时光仿佛还在眼前,只是隔着魔都冬夜的霏霏雨雪,曾经鲜艳的色彩被蒙上了一层暧昧飘絮而阴暗。

许佳琪把头靠在实木书架上,斜斜地看着电视机前的徐子轩。

……

两个小时前。

“阿妈……你的手机还有信号吗?”徐子轩从书房里伸出头来,看着坐在客厅落地窗前的许佳琪,“我的手机怎么突然没有信号了?电脑也连不上网。”

家里地暖开的很足,许佳琪穿着一件薄薄的衬衣坐在白色的长绒地毯上,敞着领口,露出颀长的脖颈和玲珑的锁骨,不施粉黛,少了几分光彩照人的艳丽:“是吗?那正好,你把工作放一放,过来坐下。”说着许佳琪慵懒地往边上的沙发上一靠,懒洋洋地像是只柔软的白狐。

徐子轩也不多想,只是走过来,盘腿坐在地毯上。

“络络,我要跟你说一件事,一件你必须面对的事。”许佳琪抬手轻轻摘下鼻梁上的眼镜,定定地看着徐子轩。徐子轩猛地有种不好的预感,许佳琪浅褐色的瞳孔如漩涡般深邃,仿佛凝视美杜莎的瞳眸,肢体从尖端开始一点一点地石化僵硬。

在接下来的二十分钟里,徐子轩仿佛站在空旷阴暗的穹顶下,看着一面巨大的灰色帷幕被扯下,缓缓落地,露出隐藏在背后的令人恐惧的狰狞。营改增、内政部职权改革、地方转移支付、辽东地方政府债务违约、土地财政、共和党的纲领、漓江厅决议、北方大区地方债券发行、煤改气、中央税制改革、供给侧论战,一张横贯天幕的巨大罗网被以可怕的致密和耐心一点点编织出来,带着铁锈味的森冷阴谋在常人不会抬头去看的高处悄无声息地进行。而现在,沥着毒液的刀锋已经高悬在头顶,冷漠地等待着落下的时候。

徐子轩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大手死死地掐住,她看着面前的许佳琪,这个人斜倚在沙发上,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挠着吴团团长而浓密的毛发。她就坐在那里,却陌生的让徐子轩觉得不真实,在她的背后,黄婷婷、戴萌、吴哲晗、莫寒、段艺璇、谢蕾蕾、孙珍妮……那些熟悉的面孔仿佛隔着模糊水面,摇晃而扭曲。

徐子轩的第一反应是伸手去拿自己的手机,可还没把手伸进口袋,就意识到——自己也身在这张罗网之中。她猛地起身向门口走去,伸手去开门的时候,发现门把手如同铸死一般纹丝不动,徐子轩只是徒劳地用力着推门。

“……信号屏蔽器在楼道里,网关被截断,门被反锁了,只能从外面打开,明天早上潘燕琦会来开门的。”许佳琪把吴团团从膝头抱下来,站起来轻轻地伸展着肢体,“今晚你就陪我乖乖待着。哦,对了,电视机还能看,如果你还愿意的话……”

许佳琪慢条斯理地站起来走向徐子轩,那张巨大的罗网的编织者们早就已经想到了一切可能发生的变数,让身在其中者的一切挣扎都成为徒劳。徐子轩仿佛感觉自己的力量从脊柱中一点点的被抽走,微微的眩晕感和无力感让她甚至无力质问什么。

“你们为什么瞒着我?”徐子轩问了一个她自己都觉得蠢的问题。

“你刚刚的表现证明了理事会的判断,”许佳琪走到徐子轩身边,轻轻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指凉凉的,轻轻拂过徐子轩的手背,“络络,这是党集体在保护你,你明白吗?”

徐子轩只是觉得很累,半年多的时间,无数的细节在脑海里像老式胶片一样闪回,而现在,一切都太迟了。看着徐子轩苍白如纸偶的恍惚形状,许佳琪叹了口气。她伸手想去摸摸徐子轩的头,但被徐子轩躲开了。她只是坐回沙发,打开电视机。如果她什么都做不了,也至少要看着到底会怎样发生。

其实徐子轩很清楚,社民党面对今年大选的挫败不可能坐以待毙。马太效应的巨轮正在以人力难以抗拒的力量实现政治资源的高速极化,如果不能打破这一过程,社民党将会在大选失败之后不可逆转地边缘化最终永远沦为真正意义上的在野党。对于社民党的核心成员来说,她们的政治生命已经去日无多,绝不会接受这样耻辱的结局。而对于社民党的后辈成员而言,社民党政治资源的萎缩直接意味着个人前途的一片灰暗。徐子轩作为身负党内重望的年轻成员,理智非常明确地告诉她立场何在,因为这并不只是她个人政治前途的问题,这么多年来,社民党内的良师益友们对她的殷切期盼和关心也成了压在她肩头的重担。

一边是多年的挚友,一边是被自己视为家人的整个党集体,徐子轩感觉自己快要被撕裂了,但转念一想,这种权衡根本没有任何意义,自己根本什么都做不了,如同潮水一样的灰败感和疲惫袭来,她只能坐在电视机前,看着李艺彤一步一步走向陷阱的中央。

徐子轩看着吴哲晗结束演讲,袁雨桢走上讲台,看得出来袁雨桢有点紧张,她习惯性地转着手里的话筒:“下面进入媒体和企业代表提问的部分,请有问题的媒体朋友和企业代表举手提问,由次相和吴参议进行解答……”

电视转播的视角切到观众席和媒体席,一片手臂的森林几乎是凭空出现在人群的上方。

袁雨桢的声音从画面外传来,一个媒体记者站起来,接过麦克风:“我们知道,近期帝国朝野正在进行关于供给侧改革的论战……”

李艺彤微微皱着皱眉头,她已经预见到这次发布会会出现类似的情景,尽管已经有意过滤了与北方大区地方党团有关系的新闻媒体,但是以供给侧论战的舆论热度,终究还是不可能完全避免被问及这些问题。

徐子轩看着电视机屏幕上的李艺彤,她太熟悉这个人了,她从来不是多么善于隐藏自己的情绪,李艺彤强压着情绪试图不偏不倚地给出一个官方的回答。

当那位媒体代表坐下之后,袁雨桢再次选择了一位媒体代表。

“次相如何看待近日有舆论观点认为相臣的财税改革正在遏制帝国的经济活力?根据供给侧理论,过度极化的财政政策将会限制地方政府的经济管制能力,加重经济结构的僵化,近期帝国朝野有消息称次相将会在此轮营改增结束之后,进一步深化改革模式,尝试国税与地税的合并……”

此言一出,满堂大哗。

国税与地税合并,闻所未闻,虽然还不清楚具体的内容,但是所有人都知道,这将是对于帝国整个现行财政体系的推倒重做,可是在场的各方代表绞尽脑汁也没想起来最近哪里传出过这种消息。

吴哲晗注意到,李艺彤尽管面色无表情,但已经微微握拳。

“我希望媒体界的朋友们能够更加客观的认识目前财政部在推行的财税改革。财政权力的统一对于增强国家实力,扩大社会总体福祉具有相当的意义。目前朝野对于财税改革的争议我有所知,但我认为那些负面意见毫无价值,在财税改革的具体效果还没有体现出来之前就对其进行无端的指责。”

会场里一时众声喑哑,而后故意压低的窃窃私语声让整个场面变得更加诡异。

次相并没有对于后半部分做直接回应,但显然,这位帝国实质上的首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领政者已经动怒。

但整个会场里,各方代表还远没有从国税地税合并的巨大冲击中缓过神来,议论声像是受惊的蜂巢充斥着整个偌大的会场。陈倩楠只顾着低头飞快地发着短信,手指快要戳穿了手机的屏幕,在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表情称得上狰狞。尽管次相团队的工作人员有意识地排除了与会人员中与北方大区地方政党有关的人,但段艺璇和苏杉杉也从来不是袖手坐视的风格,次相和社民党的两位议员胁营改增的新胜之威驾临燕平,气势威压,明眼人一看便知。此时会场里不管是媒体工作者还是地方政党的干部们都在飞快地通过各种方式传出讯息。

大变将至。

而在千里之外,徐子轩只能下意识地死死攥着电视机的遥控器,这些问题显然都经过精心的设计,设计者肆无忌惮地直戳次相的逆鳞,最后目的就是要把那个人牵扯进来,因为只有把那个人牵扯进来,这场闹剧的布局者才能全身而退。

吴哲晗觉得场面有些失控,她伸手撕了一张便签纸,飞快地写了个字条递给秘书,要技术台通过耳返提醒袁雨桢,让她选择几个企业界的代表,重新把整场发布会的节奏拉回来。

但是当袁雨桢指向一个坐在企业代表坐席上的年轻人的时候,陈先生总觉得那个年轻人的背影非常眼熟,似乎在某个场合见过。

“相臣,您目前采取的财政政策在明年大选之后是否具有可持续性呢?我们大家都知道,鞠相将不寻求连(和谐)任,而黄阁相届时将执掌财政部。从目前来看,阁相支持供给侧理论,与相臣您的财政政策相左,因此我们是否有理由担忧相臣财政政策的持续性,或者期待二位相臣在财政政策上的合作?”

话音一落,鸦雀无声。陈先生和徐子轩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吴哲晗微微抬了一下眉毛,李艺彤缓缓从座椅上站起来,微微抬起下巴,一声冷哼。

“呵呵,鞠相是否不再参选,黄婷婷是否接任财政部,这些事情不是你能下判断的。更何况,我倒要问问你,你有什么资格置喙本相的财政政策?”

“我是帝国的企业代表,过去一年北方大区五道的工业企业向南部联盟捐献的政治献金过亿,本司超过一千四百万,我们难道还没有资格对于您主导的财政政策表达一下关切吗?”那位企业代表稍稍楞了一下,随即像是斗鸡一样针锋相对。

“呵呵,一千四百万……要是贵司拿出的是一亿四千万,也许我还会更有兴趣回答这样的问题,”李艺彤挑眉,高高地抬起下巴,语带嘲讽,“本相在这里正告各位,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挡帝国财税体制改革的进程,本相决不接受所谓供给侧理论对财政政策的诋毁,也绝不允许任何人以任何名义窃取这场伟大改革的成果,如果有人想试试,我不介意把他填进发射筒里,送上天炸成烟花。”

李艺彤的声音仿佛钢铁摩擦般森冷渗人,整个会场有那么短短的一瞬间如雪后的森林一般寂静。

而后,满场翁然。

徐子轩坐在电视机前,无力地闭上了眼睛,轻轻地长叹了一口气。

太迟了,事情已经发生了。

多年之后,当人们重新回过头来考察第五届大选之前帝国政坛风起云涌政治动荡,对于李艺彤此次失态的评价见仁见智。但可以确定的是,时人过高地估计了这个特定事件的重要性,毕竟比起后来发生的一系列天翻地覆的剧变,这一单纯的媒体公关危机并不能说有多重要。但作为整个深刻而庞大的变局中倒下的第一枚骨牌,其深远而复杂的影响至今仍未能认识全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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