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顾泽

三十八,燕山暮雨折柳笛

燕平,保守党党务中心,党务总长办公室。

段艺璇双手合十把下巴轻轻地搁在指尖上,蹙着眉头,两眼放空。刘姝贤戴着一副金丝边的圆框眼镜,斜坐在一把办公椅上,手肘搁在扶手上,局促的咬着拇指的指甲。办公室里文件被扔得满地都是,一片狼藉。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

“小爱我不是让你不要进来?”段艺璇金属色的嗓音带着十足不耐烦的火星。

“怎么了,我你都要吼?”一个不紧不慢的柔和声音在门口响起。

段艺璇抬头,田姝丽穿着一身浅灰的纯色裁剪正装,纤细高挑,短发红唇,亭亭端立如兰,嗓音温软如吴侬春水:“你发了脾气,小爱她哪里还敢进来?”

她端着杯咖啡走进来,那股兰花、青草和芦荟的香调让人感到清爽而安定。段艺璇接过咖啡,轻轻地点头致谢。田姝丽轻靠在段艺璇的办公桌上,抬头看看窗外,段艺璇背对着窗户,高悬在地面以上几十层楼的窗外,燕平冬日的阴云如铅色的幕布,云朵间被透出的冷光勾勒出脉络般的明暗纹理。

“小爱告诉我,你今天下午上班还好好的,突然发脾气砸东西,然后让她去叫老刘和牛聪聪,我就知道出事了,我看了新闻,是蓝天计划又出问题了?”田姝丽说话带着一种慢条斯理的优雅和淡定,她从段艺璇面前拿起文件夹,大概的扫了一眼。

段艺璇轻轻的叹了一口气:“不好意思,事情太突然,我没控制住自己的脾气。”

田姝丽葱指纤纤,轻轻地翻动着媒体中心发过来的报告:“看上去控制不住的可不只是总长的脾气,这些媒体有指向性的把责任引向保守党而非河东道的基层政府,这不正常。”

段艺璇点了点头。

毫无征兆的,从今天下午开始,北方大区的几家历来以反建制立场闻名的媒体像是约好了一样扔出了一系列早有准备的专题报道,那些嗅觉灵敏的记者们从晋北平城的穷乡僻壤走访到晋南盆地的近泾市区,太行东西,黄河南北,这个寒冬北方百姓经历的寒冷和各地地方政府的冷漠一起被掀到了公众的视野之下,地方政府在“蓝天计划”实施过程中粗暴蛮横,禁止农村地区和城市取暖困难户燃煤取暖,以至于本就属于社会弱势群体的人群在寒风中无比艰难。

这些媒体的报道直接引起舆论大哗,各种谴责和攻击河东地方政府的言论甚嚣尘上。而推进此项计划的保守党当然也没能逃脱这无差别的攻击。而且这些媒体有意无意地将保守党在整个蓝天计划当中所起到的作用放大,认为保守党在北方大区各道财政状况紧张,地方债发行受阻的情况下强行推进“蓝天计划”,是这个冬天河东和燕南地方政府暴行恶政的源头。

段艺璇很无奈,尽管於佳怡已经事先进行了预警,但是这么大的事到今天下午为止都居然没有翻出大的波澜,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以至于主要负责此事的牛聪聪都不能确定这件事情到底是真是假,整体上已经到了什么程度。事实上,河东各地的地方政府对于基层媒体的控制是非常得力的,基层媒体早就打好了招呼,而受到波及比较严重的也主要是农村地区,城市供暖的断续和温度偏低最多引起居民的抱怨,无非就是地方电视台每日生活新闻的内容。但谁能想到,露在海面上的一角浮冰下是如此庞大而骇人的真相。这种自然形成的信息隔膜如此有效,以至于保守党即便是收到了预警,却来不及做出反应。

因为即便是最为翔实的新闻报道也只需要一位精干的记者实地走访两三天,就能文不加点的一挥而就,但保守党想要切实的解决这件问题,却需要整体上把握各地煤改气工作进度和具体的执行情况,地方政府的欺瞒、地理条件的偏远加上政党与政府之间的对接困难让这件事情不可能率尔为之,就在牛聪聪正在发动保守党的基层组织与河东地方政府对接,试图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的时候,整件事情就像是深水炸弹一样引爆,虽然没有耀目的火光,但强大的震荡还是足以动摇保守党的基础。如果这件事情被意志阵线的鹰派抓住,包括段艺璇在内的整个保守党的形象都会受到影响,毕竟这件事情简直可以用丧心病狂的暴行来形容,这是国家强权对于社会弱势群体赤裸裸的霸凌,以至于让人产生某种迷幻的时空疏离感,无法相信这事情发生在一个现代的国家。

耐心和时间像沙漏里的流沙一样消耗,整间办公室里安静的落针可闻。

“牛聪人怎么还不到……”刘姝贤像尊雕像一样斜靠在椅子里已经有一会儿了,她带着金丝边的圆框眼镜,褐色的三件套西装,整个人带着一种上世纪三十年代纨绔子弟的雅痞气质,“现在已经不是想着怎么解决河东取暖问题的时候了……”

段艺璇抬眼看了刘姝贤一眼,刘姝贤依旧歪在椅子里,自顾自的啃着指甲。

她也很快反应过来刘姝贤话的意思——已经来不及了,或者说整件事情的主导权已经不在保守党手里了。河东煤改气的供暖问题一旦被媒体捅到公众视野当中,保守党再做任何事情去补救都没有意义,自然有中央政府的政令要求河东地方政府解禁煤暖。现在最重要的是,保守党应该消除这件事情的不良影响。牛聪聪她身份太特殊,与段艺璇关系太近,这么多年走过来,段艺璇身边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她总是最特殊的那一个。以至于那些媒体宁肯对着保守党开炮也并不敢指名道姓的把她摘出来,但是这世上又有多少人是瞎子呢?

段艺璇办公室的门被推开,牛聪聪拿着一只白色的信封站在门口,看着办公室里的三个人,一双浅褐色的大眼睛盯着段艺璇,段艺璇有一丝不祥的预感。刘姝贤歪在椅子里,用手支着太阳穴,歪头看着像个树桩一样杵在门口的牛聪聪,目光落在她手里拿着的那个信封上,仿佛要把那张纸点着。

“老刘。”田姝丽站起来,不着痕迹的轻轻拍了一下刘姝贤的肩膀,迈步向外走去,刘姝贤却不为所动,她从余光里看了段艺璇一眼,段艺璇对她轻轻点了点头。

刘姝贤摇摇头,坐直了身子,把西装的扣子系上,语调严正:“我不同意……”

牛聪聪走到段艺璇桌前,看都没看刘姝贤一眼,她把那个薄薄的信封放在段艺璇面前的桌面上:“总长,这是……”

段艺璇根本没等她说完,拿起那个信封嚓嚓撕碎,把纸片甩进桌边的垃圾桶里,双手撑着桌子站起来,盯着牛聪聪,漆黑晶亮的瞳孔里噼啪地迸射着火星:“牛聪聪,这就是你的办法?”

牛聪聪坦然的迎上了段艺璇的目光:“是,这就是最好的办法……”

刘姝贤站起来,一把抓住了牛聪聪的后领子就把她往外拖,其实刘姝贤身量并不高,但是抓着牛聪聪还是活像只叼着鹌鹑的老鹰。可是这只鹌鹑炸了毛,挣揣着猛地甩开刘姝贤的手:“刘姝贤你有病吧?”

“我看是你脑子有病!我准备把你头朝下塞进马桶里,冲冲你脑子里的乱七八糟。”刘姝贤瞪着牛聪聪,扯着嗓子吼道。

“牛聪聪你这是胡闹,”段艺璇探身按着桌面,瞳孔如同缓缓流动的岩浆,粘滞而灼热,“你这是逃避责任,我绝不同意。”

“我这不是逃避责任,是承担责任,而且,你同意不同意都没意义了……”说着牛聪聪从口袋里掏出手机,递给段艺璇,“我已经在我自己的私人社交媒体上宣布了消息,现在……”

办公室里一时寂然。

段艺璇拿着手机,屏幕苍白的光让她柔和可人的面孔显得如大理石般坚硬,右手垂在身侧,死死的攥着拳,小小的拳头上筋脉关节像是隆起的礁石。两个人面对面站着,段艺璇的眼睛里跳动的火苗映在牛聪聪平静如水的瞳眸里,目光如同红热的刀锋般迫人。

牛聪聪站在那里,坦然的迎接着自己的领袖和挚友的注视。

“老刘,你让她们两个单独呆一会儿吧。”田姝丽伸手轻轻拉了拉刘姝贤的衣袖,嗓音里带上了软糯的央求,刘姝贤看了田姝丽一眼,又扭头看了看牛聪聪和段艺璇,抿了抿嘴,跟着田姝丽走出办公室,随手带上门。

段艺璇看着刘姝贤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回头看向牛聪聪,怒意消退如同退火的刀坯,一个优秀的政治家就要在最快的时间内面对现实,应对现实,牛聪聪已经在私人社交媒体上将蓝天计划的责任归于自己,保守党除了承认这一事实别无他法,否则势必会落入深不见底的舆论泥泞当中。

如果你要段艺璇把她心中最重要的人排一个顺序,牛聪聪肯定会排在非常靠前的位置,但是当牛聪聪把自己和保守党的整体利益摆上天平两端的时候,她非常确定段艺璇的选择。

离开已经成为定局。

“牛聪聪,我对你很生气,也很失望,你不该这样做,你应该跟我们商量的……”段艺璇斜靠在桌边,眼睑低垂,看着地面。

牛聪聪轻轻摇了摇头:“我别无选择,这件事情只能由我,牛聪聪,来把责任承担起来,这是对保守党最好的结果了……李想告诉我,苏杉杉正在尽力压制意志阵线的鹰派,她并不希望在这个档口上与保守党再生事端,所幸舆论环境对我们还算有利,还有操作的空间。但我们时间不多,犯不起错……”

段艺璇猛地把桌上的咖啡杯扫落在地上,精致的骨瓷在厚厚的地毯上无力地歪倒,深色的咖啡洒出来,晕开一片褐色的印记。

“你已经犯了错误了!这世上总有办法的,你为什么不跟我们商量?你知道,我讨厌这种感觉,这种感觉我已经受够了!离开就这么容易说吗?你为什么……为什么放弃自己?你们都是这样,一个一个的自作主张地离开,从来不管我有多想让你们留下来,你们!什么时候在做决定的时候问过我的意见,有什么困难,我们一起扛过去,多少路我们都一起走过来了,你们就一点都不觉得心疼吗?你们没有心吗?”

段艺璇努力的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压低自己的声音,以至于整个人控制不住的微微颤抖,将声嘶力竭的咆哮扭曲成喑哑的低吼,她的嗓音本该带着悦耳的金属尾音,但此刻却嘶嘎滞涩的如同一把蒙尘的旧琴。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们可以进行媒体公关,把整件事情转移到地方政头上去,但是这个舆论漩涡到底有多深,会向什么方向发展?风险有多大?你能保证吗?”牛聪聪操着一口京片子倒豆子一样的问着,“你知道的,这是最低成本的选择了。我不放弃自己,就要损害保守党,甚至损害你。段艺璇,我离你太近,以至于我的污点会变成你的软肋,牛聪聪可以犯错,保守党可以犯错,但是你,段艺璇,永远不会犯错。”

说着,牛聪聪轻轻地叹了口气,带着一种平静的怅然,走到段艺璇身边,帮她把地上的杯子捡起来放在桌上。

“你说得对,这么多的路我们都一起走过来了,那是因为你是我们的火。我们跟着你走,义无反顾的走,但是我们跟不上你的时候,也希望你能继续往前走,因为你不是我一个人的火,你在冬夜的荒原上前进,照亮的不只是我一个人的路……段艺璇,你不是为了我们往前走的,你明白吗?”

 

党务总长办公室外的走廊上已经站满了人,保守党的高级干部们像是一群沉默的雕塑,没有交谈,甚至没有对视,空气像是粘稠的胶水一样凝重地流动。

良久

办公室的门突然被打开,两个人一前一后的走出来,牛聪聪就好像没看见走廊里的同事,只是转身,轻轻向段艺璇含身。

段艺璇只是看着她,语气里轻松地好像只是批准一个休假:“好吧……这是你的选择,我只能表示尊重。”

牛聪聪无言的再次轻轻鞠躬。转身穿过走廊里站着的两排党内干部同事,在无数双眼睛的睽然注视下走向了走廊尽头。

“好了,两个小时后,各部门开会,部署危机公关。顺便,我想知道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说着,段艺璇转身离开。

 

“放心吧,不会怎么样的。”田姝丽淡淡的说道。

刘姝贤转过身来,盯着田姝丽那双静水无澜的凤眸,其实她的身量不比田姝丽高很多,而且田姝丽穿着一双高跟鞋,以至于刘姝贤不得不平视她的眼睛,金丝圆框镜片被头顶的灯照的一片虚光:“现在不是会怎么样的问题,会怎么样已经肯定了,现在是怎么办的问题。”

说着,刘姝贤整理了一下衣襟,文质彬彬的向田姝丽欠了欠身,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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