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顾泽

十六,烛光远落眺霞烟

常州,西太湖揽月湾,南夏墅。

戴萌抬手关掉电视,把遥控器扔在沙发旁的小桌上,整个人陷在沙发里,抬手掐着眉心默然不语。

戴萌来到南夏墅是为了与来自帝国各地的银行业代表们最后敲定大选后金融监管委员会的银行业改革草案,为了让那些嗅觉迟钝的地方性银行乖乖就范,她甚至拉来了李梓和刘力菲帮她站台。事实证明效果还不错,看到这两位代表着南北工商巨阀利益的青年政治家,那些埋在本地就知道放债取利的钱庄老板们总算是低头了。

但戴萌几天以来其实一直神思不属,随着大选中期民调的发布,社民党正面临着比去年更大的压力,虽然一年以来社民党始终保持着良好的发展势头,但执政党庞大的体量产生了马太效应的加速极化,甚至传出了南部联盟将会独立组建内阁的风声,虽然戴萌并不认为赵粤能挤掉莫寒和张语格,让南部联盟如愿,但金融监管委员会的威力让这位中央银行的行长也收获了丰厚的政治资源。

莫寒的竞选宣讲刚刚结束,戴萌的心情很差,她耳边一直在回荡着莫寒滞涩的声音,眼前是她紧蹙的额头。她的隐忍,她的坚持,她的痛苦,戴萌感同身受,当那些更加强大的人都选择了离开,总要有人承担起这个责任,戴萌无数次的看着莫寒的办公室在深夜亮着苍白的冷光,无数次的看着她疲惫和痛苦,但又没有办法为她分担,只能推门进去,给她泡一杯咖啡,坐在她对面做自己的事情,她和莫寒都是伴着帝国民主化进程一路走来的人,她们经历了太多,也太了解彼此,有些话到底是不用说还是说不出口,她自己都有些分不清楚了。

从现在的情况来看,如果只有一人能进入内阁,那么实质上的结果与南部联盟独立组阁也没什么区别了,社民党不可能继续执掌已经成为国家重器的司法部。因此除非社民党能够拼下内阁的两个席位,事情还有折冲回转的余地,但这就意味着张语格和莫寒要把陆婷挤出内阁,这个难度让戴萌都没有信心。

但是当戴萌看着莫寒深邃的瞳孔,看着她放下自己的骄傲和外壳,把自己的软弱、无助和痛苦开诚布公的摆在桌面上,不谈理念,不谈未来,只谈自己。戴萌仿佛站在手术室外看着一场血淋淋的外科解剖,但隔着厚厚的玻璃,她只能站在那里看着。她听着莫寒用滞涩的声音说着自己的痛苦和无助,去请求她的支持者们的帮助,在这种时候戴萌也会懊恼自己的无力,她也希望能够成为山岳一样为所爱的人遮风挡雨的强大存在,但她也力不从心。曾经有一个比她和莫寒都年轻的政治家说过,人最痛苦的就是无力感,这种痛苦是不可能被忍受的,要么就放弃,要么就奋起。显然,莫寒选择了后者,而戴萌却不在她身边。

戴萌从绘着水墨芦苇的白骨瓷茶壶里倒了一杯红茶,起身拉开玻璃拉门,酒店房间面向湖水的一面是高悬于湖水之上宽敞的木制平台,藤椅吱呀吱呀的在晚风中摇荡。天色已经接近傍晚了,绯红色的云彩漂浮在湖对面黛青色的山峦上,湖边高高的芦苇轻轻地摇晃着,发出沙拉沙拉的声响,不知名的水鸟三三两两在水天间追逐翱翔。戴萌坐在藤椅上,看着眼前烟霞浩渺的湖光,傍晚的水边,风已经带上了凉意。

王勃写“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境呢?他年少多才,意气风发,但又命途多舛,时运不济。他写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他在十三岁的时候就对冯唐李广的际遇感同身受,却仍然逃不过命运的无常。

想到这里,戴萌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打开扬声器,放在桌上,低沉雄壮的旋律响了起来,奥尔夫的《布兰诗歌》。

在读书的时候,戴萌曾经以为这是一首激亢的战歌,到后来学了德语,才读懂了歌词,戴萌现在还记得当时在图书馆第一次读这篇诗歌的时候的震撼和疑惑,因为这是一首失败者的歌,低沉的男声咏叹着命运的交错无常,就像阴晴不定的月亮。命运的巨轮把曾经的美好全部碾碎,把骄傲踏入深渊,丰饶变作荒凉,这是一个失败者在深渊底的歌唱。但奥尔夫的音乐雄壮澎湃,从低沉的咏叹到高亢的抒情,没有一丝颓唐和无奈,只有壮烈的鼓点,华美的和弦,宏大的合唱。这是失败者的歌?戴萌当时就明白过来,那是一个垂死的战士对命运的嘲讽,那是一切华丽与丰饶,虚荣与光芒都褪去之后,一个简单质朴的人对于轰隆巨响的命运的反抗。

堂吉诃德冲向风车是狂臆的幻想,但奥尔夫表达的是一种近乎自我毁灭的燃烧,这才是人本来的模样啊。戴萌端起红茶的茶杯,看向已经暗下来的湖面。是啊,即便是面对命运的轮转,难道人就应该放弃,垂手等待结局?哪怕凡人的刀剑阻拦不住冷漠前行的轮转,人也要在毁灭之前狂笑和嘲讽。

更何况?命运?什么鬼?

戴萌想到这里,突然笑了出来。

她什么没经历过?她见过这个国家在民主的道路上流下的所有鲜血,见过成功,也见过失败,见过权倾朝野的权谋家,也见过飞蛾扑火的理想者。那些已经被健忘的人们归入历史的名字曾经就活生生的活在她的身边,这样的自己,怎么能轻易的就放弃?戴萌突然理解了莫寒眼中分明的愤怒,是啊,凭什么?

想到这里,戴萌突然想起了李宇琪的一句话:“其实有些时候支撑人坚持下去的是一些很不上台面的东西。”当时她还嘲讽李宇琪来着,现在看来,她说的是对的。

 

 

广穗,刘倩倩的官邸。

“怎么样啊刘代表,你的重要外遇还顺利吗?”刘倩倩裹着纯白的浴袍走出浴室,坐在梳妆台前,手机开着免提放在桌面上,拿着一块毛巾细细的擦着湿漉漉的头发。

“当然很顺利啦,刘代表有什么意见吗?”电话对面的人语气里带着一丝揶揄“人家小李先生,人又贴心,又有才华,年少多金,品味又好……”

“刘力菲你要事情是不是?”刘倩倩把手机夹在颈窝里,把毛巾扔在一边,双手摩擦着掌心的爽肤水,准备敷面膜,“你奉命出轨还玩出优越感了是不是?人家小李先生那么年轻,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电话对面噗嗤的一声笑了出来:“你在逗我嘛,你当我看不出来?那个李梓早见惯了风月场上的那点事,不过想想也知道,人家的圈子就是那样的,你们搜集的材料是怎么回事?”

“实话实说,李梓家庭确实普通,求学期间的履历也乏善可陈,天知道是哪里冒出来这么个人物……”

“停停停,你那股子酸味我隔着半个帝国都闻到了,你放心,什么事情都没有,人家在我隔壁睡得好好的……”

“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什么时候不放心过你嘛?”刘倩倩看着镜子都觉得自己脸上写着嘴硬两个字。

“那要不要我现在换了睡衣拿瓶酒去敲隔壁的门?”

“你敢?!”

“呵呵,开玩笑啦,说实在的,美人计失败还是挺伤自尊心的,虽然说李梓这种人应该见惯了富贵,但是我自问也不算庸脂俗粉吧……”

“行行行,你就别自恋了,赶紧结束了那边的事情往回赶吧,毕竟还有几天大选结果就要揭晓了,今年岭南这边的局势要变天了,先管好自己眼前的事情吧。”

“好的,知道了,我要早点睡了,今天累死我了,那些地方银行的老东西们一个个又臭又硬……”

“好,晚安。”刘倩倩伸手挂掉了电话。

揽月湾,南夏墅。

“刘代表你这个给家里报平安的方式蛮特别啊。”李梓坐在刘力菲对面的沙发里,滋啦滋啦的拧开一瓶气泡水,喝了一口,“何必撒谎呢?”

她手边的小案子上台灯被压得很低,上半张脸隐没在阴影里。淡青色的正装衬衣扣子扣在最上面一颗,素白的领巾熨得平整。

“我也没有撒谎啊,美人计确实不奏效……我穿着浴袍坐在这里,小李先生依旧衣冠楚楚,”刘力菲双手交握,撑着下巴,看向李梓,“伤自尊的话也是真情实感。”

李梓微不可察的翻了个白眼:“刘代表,整理一下你的浴袍下摆,我承认你的腿很漂亮,但是我来找你是有正事的……你看到我们段总长的竞选宣言了吧?”说着李梓把iPad放在了她和刘力菲之间的茶几上,转了180度,屏幕上段艺璇站在高高的演讲台上,背后正红色的旗帜和标语如同漫天的火烧云。

“在这样的一个时代,个人的命运如同蚂蚁,为了前途与未来挣扎的道路漫长到看不到希望,在天色渐晚的归途,燕平冬天的冷风和阴霾里,你们可曾举目远眺,万家灯火可有一盏为你点亮?……我的朋友们啊,我希望能给你们勇气和希望,让你们不惧黑暗,不惧不公,不惧未来,因为在我们前方的是属于我们的时代。你们都是时代的主人,因为那样的未来要由你们去创造……”

夜已经深了,湖畔一片宁静,落地窗外只有虫鸣声与湖面上星星点点的渔灯,段艺璇的充满感染力的透亮声音如同清越的金属铮鸣,在套间不大的客厅里分外清晰。

“在公开演讲的感染力上,我必须承认段总长比我强很多。”李梓靠着沙发背。

刘力菲原本以为自己会从李梓的语气中听到揶揄的嘲讽,但李梓的话语里满满的都是真诚的欣赏和钦佩。

“段总长是我由衷敬佩的人,如果不是立场不同,我真的不愿意与她为敌。”李梓把水瓶放在手边的小桌上,语调陡然升高,“但是她是我的对手,这一点是无法改变的,不管她多么出众,她的理想多么光明,她的努力多么令人动容,我都要挡在她面前……”

刘力菲突然打了个寒颤,李梓的后半句话字字句句都仿佛钢刀划过铁板的声音,李梓生了尖尖的虎牙,笑容明媚时有种属于校园的阳光可爱,但此时刘力菲都能想到,那隐没在阴影里的面孔一定如同低伏咆哮的虎豹。

“为什么呢?”刘力菲自诩看人还是很准的,她真的想不明白向李梓这样的人物,为什么会成为意志阵线的核心,在刘力菲看来,意志阵线背后资本气味实在太重。那个陈倩楠的父亲,是北方工业联合会的会长,他的商业帝国横跨造船、有色、机械等领域,马玉灵的家族是朔方道能源工业的老大,罗雪丽的母亲是帝国在北方最大的国有化工集团的总裁……这样的一个政党根本不可能给李梓提供一面足以吸引普通选民的旗帜。在北方大区地方议会制度草创根基未稳的情况下,李梓尚能依靠资本财阀的支持压过段艺璇,但一年多以来,段艺璇和保守党都已经非复吴下阿蒙,今年李梓面对的可不是一个轻松地局面。

李梓闭着眼睛靠在椅背上,平复了一下呼吸,语气里带上了一种不可置疑:“这个刘代表你就不要知道了,今年岭南的大局已经差不多了吧……”

刘力菲刚要开口,突然被李梓截住了:“其实我对于岭南的选情也有所了解,谢总长很强,但是也之是谢总长一人而已,共和党与保守党不同,党内除了谢总长之外几乎没有几个能拿得出手的优秀政客,贵党似乎正在复制中央南部联盟的崛起之路,对于这一点,我乐见其成……”

“小李先生知道的很详细嘛,但是您似乎结论下得太早了点……而且据我所知,意志阵线今年局面比较严峻……”

“这件事整个帝国关注政治的人都知道。”

“计将安出?”刘力菲做了个文绉绉的手势,反倒把李梓逗笑了。

“刘代表在拿我开玩笑?”

“我只是想知道如果今年意志阵线在北方大区议会的大选当中负与保守党,而我南穗青年运动则会在岭南大区占据多数席位,那么我为什么不去与段总长直接接触,对我来说不是更有利?更何况共和党的谢总事可没有保守党段总长那样的与执政党的紧密关系,没准我还能得到冯主席的支持。”刘力菲笑的温和,但话语里却带上了十足的威胁,她已经厌倦了与李梓相互试探,准备直接亮出刀剑来向对方施压。

“话不要说的太早,中央这边局势如何还不好说,冯主席今年如果拜相,才真的有乐子看了。更何况,段总长其人我了解,你不妨尝试着去接触一下,就能理解你刚才的威胁有多么可笑了。”李梓淡淡的说着,从手边的桌案上拿起水瓶,站起身来。低头看着刘力菲,“我之所以敢来见刘代表,就是因为我知道我是你的最优选择。”

说罢,李梓从椅背上拿起自己的外套,向刘力菲微微欠身,转身向门口走去。

刘力菲看着李梓小小的背影,眯起眼睛,乌黑的瞳孔里闪着冷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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