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顾泽

十,春江潮水连海平



长安,市中心医院。

王盈僵硬地躺在病床上,瞪着眼睛看向白色的天花板。

前几天的那场车祸并不严重,撞上来的那辆SUV的主人是个没什么经验的新手司机,眼看要撞,一时着急错把油门当成刹车踩,那辆路虎强劲的引擎把王盈她们的座驾推开了四五米之远。所幸速度不快,又是撞在车头侧面,虽然车毁得面目全非,但除了王盈的左腿脚踝骨折之外,两个人只是受了点皮外伤,还有点轻微的脑震荡,因此昏迷了几个小时。虽然受伤不重,但医嘱还是要求她们住院观察几天。

王盈在医院醒过来的第一时间就是拜托王茹去调查那个肇事司机,但事实证明,王盈多心了,那只是个没什么背景的二世祖,小姑娘刚刚拿到驾照,开着父亲的路虎上路,结果就悲剧了。并不是某位睚眦必报的大政治家派来教训她这个行事出人意表的小刺儿头的打手。

当王盈发觉这一点之后,却突然感觉到海潮一样的疲惫。

其实在她大半年前离开长安的时候,灞陵学社的师长和家里都已经给她安排好了直接进入岭南大区地方议会上层的渠道,当时岭南大区的地方议会也正在析党,新的议会政党方兴未艾,正是介入的大好时机。但她却怀着一种执拗的要证明自己的叛逆,偏偏不肯按照长辈安排好的道路前行。为此还跟灞陵学社的师兄们吵过一架,一个人气鼓鼓地飞去了广穗,那封原本应该为她敲开自民联大门的推荐信,也被她拿来糊弄张心雨了。

她费尽心思找到了一个同样怀有政治野心但却没有机会的同行者,也敏锐地发觉了岭南地方议会中的生态空位和冯薪朵当时所面临的窘境,因此精心策划了一出闹剧,试图以自己的方式介入政坛。但冯薪朵作为帝国政坛最难测如阴的政治家,在不动声色间敏锐地捕捉到了整个链条上最脆弱的一环,以雷霆之势霎时发动,让那条尚未收紧的绞索猝然断裂。与此同时,王盈的一切安排都不再有意义,她就像是一个无人问津的木偶,孤独地在没有观众的舞台上演着滑稽的独角戏。

粘稠的挫败感像是胶水一样填充着整个胸膛,让人憋闷的透不过气来。人在被挫败感包围的时候,容易想很多,尤其是她碎成十多片的脚踝骨把她束缚在病床上的时候。王盈可不是那么容易接受失败的人,虽然她从形象上无限接近人畜无害的柯基犬,但实际上她内心里的小野狼阴险又记仇,要不是被十几根钢钉和厚厚的石膏捆着,她早就订了机票飞回广穗,积极地投入到找回自己面子的阴谋诡计中去了。可是现在……不知道为什么,她有种懒散的颓废感。

她跟导师通过了电话,平日里最宠她的师兄们也都来过,带来的果篮现在还堆在床脚的柜子上,活像是座花果山。她的师长们似乎对自己门下的老幺和团宠出头碰壁这件事情乐见其成,因为这证明他们是对的,这一点王盈也知道。但不知为什么,王盈觉得没意思。

就是觉得没意思。

如果什么事情都按照对的方法来做,自己存在有什么意义呢?她很清楚,她背后那些人的能量有多么巨大,但这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医院窗外的长安初夏炎炎,响亮的蝉鸣不知疲倦,高大的乔木在热风里沙沙作响,炽烈的阳光把天空下的一切都刷了一层灼热的金色。王盈心情不好,且百无聊赖,但是躺在她隔壁床的那个人,王盈又不知道该怎么跟她交流,两个人之间只隔着一架挂着薄薄纱帘的屏风,王盈能听到她与医生护士的对话,也能透过纱帘看到她姣好的剪影,但从醒过来之后的十多个小时,她并没有主动跟张心雨说过一句话。毕竟那个人才刚刚失去了至亲,又和她一起在死神的裙摆边打了个转,对于这样的年轻女孩子来说,她现在会是一种什么样状态呢?王盈不愿意去想,更不敢去试探。一种类似歉疚的情绪奇怪地充满了她,尽管她都想不明白自己究竟为什么会这样。

但是这该死的夏天真的是太难熬了,寂静的午后,双人病房里安静的落针可闻。虽然空调开的很足,但麻药劲头过去之后,破碎的脚踝痒痛难忍,打着石膏和塑料支架的腿让她连翻个身都不能,但病房里又只有她们两个。王盈只好僵硬地躺在那里,睁着眼睛瞪着天花板,她感觉自己的腰都快断了。

她听到张心雨翻了个身,最终还是决定开口:“喂,心雨,你醒着吗?”

张心雨侧躺在床上,背对着王盈,嗯了一声。

王盈伸手想把两人中间的纱帘拉开,结果却死活够不着,手徒劳地在空气中划动。

张心雨转过身来,伸手把纱帘拉开,露出王盈那张牙龈闪亮的笑脸:“嘿嘿,心雨,你能帮我把床头摇起来吗?我腰都快断了……”

张心雨看了她一眼,起身下床,走到床尾弯腰按了一个电钮,王盈的上身缓缓升起,变成半坐在病床上。张心雨起身却并没有走回自己的病床边,她走到窗边站着一动不动,只是看向窗外,那仿佛充满着整个世界的无边无际的蝉鸣和炽烈阳光。

“王盈。”

“嗯?”

“你能答应你我一件事吗?”

“能。”王盈其实知道张心雨想说什么,她本心不想答应,但仿佛鬼使神差地,还是不假思索地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燕平市,北方阵营党务中心。

黑色的大厦一如既往地峻削巍峨,直直的刺入天空。天色还没完全变黑,但整栋大厦上下已然灯火通明。岭南大区地方议会议长,共和党总干事谢蕾蕾带队北上与保守党会晤,新闻发布会还有半个小时就要开始。北方大区议会各党的干部们正脚不沾地的忙成一团,而今天活动的两位主角却得到了难得的空闲。

段艺璇的私人休息室。

谢蕾蕾站在一面高大的玻璃柜前,看着里面陈列的一排排照片,段艺璇坐在桌边,手上的爱尔兰咖啡氤氲着袅袅的雾气,淡淡的威士忌香味充斥在不大的房间里。

“看起来你们北方大区的党团析分工作做得不错,”谢蕾蕾指着一张北方大区议会各党团干部的合影,嗓音低低的开口,“保守党、意志阵线、进步学社……只是你不觉得你们保守党的正红色夹在其他两党的青色蓝色之间有点不协调?”

“放在中间是不协调。”段艺璇挑了挑眉毛,一语双关的说道,“青色在中间就好一些。” 

帝国地方选举制度铺开已有一年多的时间,北方大区和岭南大区在地方议会制度构架搭建完成之后,进行了地方议会的党团析分工作,从北方阵营析出保守党,意志阵线和进步学社,而岭南大区则拆分为共和党、南穗青年运动和自民联。地方议会党团的分立极大程度上释放了地方各个利益集团通过政治手段表达利益诉求的热情,而产生的后果就是代表中央组建地方议会的中央代言人地位受到了冲击。

谢蕾蕾知道,段艺璇的保守党虽然还能在北方大区议会占据多数,但议会议长的位子却在去年大选当中被现任意志阵线党魁李梓以更高的支持率夺走,李梓身为北方工商巨阀选定的代言人,意志阵线因此获得了数量惊人的资金资助,由于她们与北方大区地方势力的紧密联系,在政策的推进和落实上也有更强的执行力,加上李梓等人出众的个人能力。因此意志阵线的民意支持率也在随之节节攀升,保守党的压力越来越大。

而段艺璇也知道,虽然谢蕾蕾在岭南大区以绝对的压倒性优势取得了地方议会议长的席位,但由于岭南大区独特的社会政治环境,当地土生土长的南穗青年政治运动从基层到议会具有广泛的民意基础,虽然没有一位足以威胁到谢蕾蕾在岭南议会的代表人物,但整体上呈现出高度的组织性和政策主张的一致性。相比之下,共和党由谢蕾蕾从中央带去的嫡系和当地精英组成,内部的同一性就差了些,在析分早期党内甚至一度出过不少内部问题。

两人对于对方的处境可以说是心知肚明,但是此时此刻,她们根本顾不上惺惺相惜或者同病相怜,因为她们看到了机会,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正摆在她们的面前。当年初出茅庐的她们选择离开魔都,带着自己的野心和焦虑,背着朝野态度各异的目光,北上燕平,南下广穗,代表中央组建地方议会,当年帝国中央从同期的新人中选拔负责组建地方议会的人选时,她们同期的多数精英都选择留在魔都阙下,因为代表中央到地方组建议会不仅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也面对着不可预知的风险,当年段艺璇在同期中并不出众,只能参与一些边缘的工作,直到参与执政党的工作受到了当时还是次相的鞠婧祎的赏识,获得了南部联盟主席冯薪朵的支持,才确定她加入北上燕平的团队。而谢蕾蕾虽然当初在同侪中可谓出众,也一直被着重培养,但她终究觉得在中央政治资源被老派政党和资深政客把持的环境下,自己无法出头,因此才毅然决定南下广穗。

一年多以来,她们筚路蓝缕,夙兴夜寐,历经艰难,从无到有的搭建地方议会的制度架构,组建政党,宣传沟通,筹集资金,推动政策。一切的一切,无数个不眠的夜晚,无数的汗水和眼泪,艰难困苦,玉汝于成,终于走到现在。不管在地方议会中面对什么样的冲击和挑战,至少她们现在已经能稳稳地把控自己的政党,并在地方议会中占据举足轻重的地位。

而就在月前,魔都风云突变,当年与她们同期踏入政坛的精英们组成的宪政同盟在一场巨大的丑闻中遭到了沉重的打击,陈音脱退,费沁源出走,大批党内干部被审查,对于宪政同盟的信任一时间降落到了冰点。那些曾经被寄予厚望受到朝野追捧,赋予无数光环的年轻政治明星们终于暴露出她们的虚弱和暗弱,在今年大选中的成绩已是一片黯淡;合作党由于领导核心的脱退,实力大打折扣,前途未卜;宪政党的新施政纲领带来的正面效应已经消退,曾经的问题却仍然没有解决。种种现状在面前展开,段艺璇和谢蕾蕾惊讶的发现,自己面前的这条道路通向她们曾经做梦也没有想到过的高度。今年帝国地方议会制度成熟,大选众议院扩容已成定局,中央传统的在野党空前羸弱,这意味着她们完全有机会借助地方议会积累的民意支持和政治资源在众议院取得更加重要的政治地位。

短短一年多时间,从焦虑彷徨的新人,到地方议会的领袖,段艺璇和谢蕾蕾经历的事情已经足够多,她们的眼界也随之不断开阔,当她们回过头来把目光投回魔都,发现自己已经完全有资本俯视曾经的同侪,事实上按照一份来源不明的民调数据显示,宪政同盟的提名候选人费沁源在民意支持率上已经无法与段艺璇或者谢蕾蕾中的任何一人相比。换言之,曾经被视为帝国政治的希望,被当年的她们仰望的天之骄子已经被她们远远地抛在身后。

段艺璇起身,端给谢蕾蕾一杯加了威士忌的爱尔兰咖啡,这东西是段艺璇最喜欢的饮料,温融的暖香里带着烈酒的火热,让人清醒也给人激励。段艺璇端着咖啡杯,仔细端详着这位当年在魔都阙下由于分组不同而接触不深的同年,谢蕾蕾眉心的朱砂让硬挺阳光的眉眼添了一丝妩媚,她的眼睛里是自己熟悉的坚定和自信,就像是一面镜子,照见另一个自己。

她们相视而笑,不需要多说什么了,她们知道对方经历了什么,因为那些风与雨,雷霆与骄阳,都曾经打在自己的身上,而现在她们并肩站在这里,她们眼前的世界已经不一样。

保守党党务中心的会议大厅里人满为患,大半个帝国的媒体镜头记录着段艺璇和谢蕾蕾紧紧握手,相视微笑,闪光灯的白光几乎没有间断,把两个人的侧脸勾勒的轮廓分明,快门声响成一片,窗外,一轮明月挂在天幕边,正向着天穹的正中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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